侍从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皆是一愣,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出奇的是,这些士兵突然停下了攻打,被李参军召了回去。
剩下二十余人都是刘县令的手下,打得格外卖力,脸上挂着彩,一股脑地朝前冲,以至于后面发生了何事都不知。
章景正打得起劲,与其中一个衙役打得难舍难分,不分伯仲,突然被一人拽住衣领拉走,他回头一看,周围早已安静,几十开外的地方,白无秋怔怔地看着一切。
随后对方像是感应到了似的,冲着章景柔和一笑,吓得章景立即站直身板,挤到尚叶跟前。
远处的人挑了下眉毛,面上有些不爽,却只能暂时忍着。“我若不踏足北台,还不知我的部下如此精明能干,敢动用兵力私自发起祸乱,真是帮我省了好大一笔心。”
清眸俊脸,身段高挑,然眉宇的那股锐利直逼人眼。也许是荒州太老了,这样透彻有力的声音,一个从年轻人口中发出的声音,竟然让这些老家伙生平感到了一丝恐惧。
刘县令的身子止不住颤抖,由刚开始的庆幸转为悚然:“白大人,您不是说的要抓捕张长史,铲除暴民么?”
白无秋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冷言道:“我何时说过此话,倒是你,官威不小。”
刘县令仍然不相信事实,颤颤巍巍去摸索印信,捧着道:“白大人,您看,这分明是您的印信啊,我们还在县衙见过面的啊。”
张信就站在另一旁,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蓦地,将另外一枚印信抖落,摔在地上,磕出十几丝痕。“刘县令,别白费力气了,这两枚印信都是赝品,你还不明白么。”
“张长史,位置坐久了,也是时候让位给新人机会了,多余的话,还是留到御史台再说吧。”
这是张信第三次见白无秋,与之前有了很大不同,不管是从外表还是手段,都让他刮目相看。
张信长吁一声,认命般的闭眼,不去理会旁人的注目,没有狡辩,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因为他明白,现在已经晚了。
只是,张信的想法刘县令无法理解,即使白无秋就差把话说到明面了,他依旧不肯接受现实。
“刘县令,大人固然说过可以领兵镇压暴民,可到底只是起到威慑而已,没有上级命令,您却擅自做主,这要是传出去,就成了大人的不是,您说,您打的是什么算盘?”
说出此话的人正是之前教唆刘县令的李参军,那时候,不过是想搅搅稀泥,却不想王越也是个坐不住的。当然,说不定王越单纯见不得刘县令好过,上赶着挑起纷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只可惜,他没能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场围猎罢了,如今物证人证,皆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刘县令再有异议,只要李参军一口咬死,他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
而这一切,百姓有目共睹,这便是白无秋的目的。
王越这才大彻大悟,赶忙挣扎,“几位大人,这事情与我无关,是刘县令逼迫我的,您也知道,北台的百姓都不好过……”
“住嘴!王越,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吗?那些粮草,本就是刺史大人做的局。”
张信打断他的话,一副痛恨表情,“我早说过,北台的货行减少,叫你留心,你非但不放在心上,反而大招旗鼓从官道上运货。你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怎可想过有人作梗。”
白无秋终于肯看张信一眼,赞赏道:“张长史,长心了,只是你的盟友不这样想吧。”
被点到的人不由得胆寒,刘县令只觉得无数双眼睛要将自己穿成骷髅,那些怨气在此刻凝结,似乎要击溃一切。
摆在当下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交代幕后,再去御史台认罪。二是将其他官员一并供出,包括王越的手段,最后净身出户,乞求能够减轻一些刑罚。
白无秋不会给他们时间考虑,几番鞭策之下,刘县令和张信通通选择了第二个选项,只有王越还在嘴硬,死活不肯泄露半个字。
百姓纷纷跳出来指责王越的罪行,若不是看在白无秋的面子上,早就将这无耻之人打得爹妈不认了。
章景在旁边看了半天戏,到最后王越将自己的做过的错事都交代了,也不愿意提及自己叔父半字。
白无秋冷眼看着他装,待到人口干舌燥,一身疲惫后,吩咐暗卫将人绑在北台最显眼的位置——也就是红叶台。
此时正值初夏,江边的枫树郁郁葱葱,枫叶一片片似绿波随风而动,沙沙声悦耳。不知何时,这片停了很久的渡口多了一处楼台,高十丈,通体为赤红色,月牙色的栏杆如玉无暇。
离别四年,见到陌生建筑,章景不由得好奇,便多逗留了会儿,却见柱子上边的红漆分外鲜艳,摸着滑手,内部藻井考究,雕刻精细而繁杂。
一点也不像荒州的建筑,倒是与锦城的风格极为相似,虽不如那些达官显贵宅中华贵,却别具一格,像是刚完工不久的一样,在北台这块荒芜之地尤其醒目,能看见不远处的碧波和连绵的山峦。
正欣赏时,尚叶也跑上来,问道:“向大哥,你怎么一脸新奇,莫不是第一次见到红叶台?”
章景没有否认,搪塞道:“我家比较偏僻,在荒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北台还是第一次来。”
尚叶一副了然的表情,随即热情给章景讲解开来,“这红叶台是一个月前修缮的,是由大人亲自亲自监工,据说是前两年建来纪念前一任县令的。”
“纪念前一任县令?”章景逐渐不解,他明明记得,那时候的他如同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唾骂声快要把人埋没,押送锦城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挽留,更没有人为他发声。
临行的送别,不过是一身烂菜叶和臭鸡蛋。
尚叶接着道:“百姓愿意纪念他,并不是空穴来风,几年下来,新策令的压榨令北台民不聊生,有人便记起那位宵衣旰食的章县令,特此修建了红叶台。
不过这地方,收成不景气,那刘县令又小肚鸡肠,眼里容不得别人忤逆,硬生生拆了几次,都没能拆下来。”
原来他不在日子里,还有这么一件事,这世道真是讽刺,为善的受尽曲折,为恶的延享富贵,百姓唯一的抵抗只能依靠建筑来发泄。
这些年的寂寥,使得章景看清了许多,他何尝不是秉持着良心,然而换来的却是背道而驰。
北疆的雪夜,尤其寒冷,忘了是谁跟他说,要去羊圈偷剪些羊毛御寒,自己便傻傻去了,后面被人出卖,活生生挨了三十鞭,差点死在除夕前夜。
他体会了人间冷暖,到最后也才堪堪认清,适时放下,也是一种解脱。
红叶台在另一方面来说,何尝不是百姓不甘的呐喊,尽管路途坎坷,仍旧屹立不倒。又在摇摇欲坠之时,恰好有个人将它完整保留下来了。
耳边又传来尚叶的声音,章景顺着目光望去,原是那红柱之上有一题词: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章景在心中默默念着,尚叶突然伏到章景耳尖轻笑:“这是白大人亲手写的,真不知哪个姑娘这么有福气,让大人这样惦记。”
章景思索了片刻后,脸腾地一热,耳朵如两朵泛着热气的云吞,脑子莫名涌上白无秋那张脸,“兴许是随笔一写,并无他意吧。”
“那可不一定。”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章景心咯噔一下,生怕白无秋脱口而出,忙笑着道:“不愧是白大人,书法亦配得上这江枫美景。”
白无秋抿唇,看着章景慌忙的模样,心情好了许些,余光扫到尚叶的爪子还搭在章景肩上,冷漠道:“尚叶,去喊井阳到县衙搬东西,”
说罢拎只小鸡似的把尚叶扒拉开,尚叶被白无秋的眼神吓得惊慌逃走,一溜烟就不见了。
章景无奈中带点好笑,毕恭毕敬朝白无秋行了个礼:“白大人,小的也去帮忙。”
白无秋一下变得委屈起来,低眉颔首,眼神无辜又可怜:“哥哥......”
章景被叫得起了层鸡皮疙瘩,忙四处张望,“停停停,别在外面这么叫我,还有,不许再来找我。”
语气中带着命令,章景以为这样就能制止白无秋无底线的行为,谁知一对视,白无秋的眼神更炙热了,仿佛能看见脸上大写的兴奋二字。
“你......罢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易交流,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章景瞅了眼被五花大绑的王越,被木架架在中央,眼皮沉沉闭着。
“嗯,都听哥哥的,不过我不喜欢哥哥和那个尚叶走得近。”
“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章景叉腰,随后想起来周围还有他人,赶忙垂手装作倾听的样子,压着声音:“你自己安排的人还不放心?别闹了,白大人。”
然而等了半天,却换来白无秋弱弱一句:“他都快贴到哥哥身上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章景顿时失语,看着眼前这粉雕玉琢的人儿,又联想到方才那句诗,脑海映出白无秋情深意切、泪雨沾湿的模样,只觉得莫名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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