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于小七反应过来,陶瓷碗和陶瓷勺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碗中的汤也飞溅出来。
万秋晏抬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凌南,去世了?”
凌西疑惑地点点头,她看着万秋晏低下头,反复搅动着汤碗里的菜叶,开口询问:“万总认识凌南?”
万秋晏不语,她喝掉碗里的汤,抽出一张纸巾沾了沾嘴角,才微微起唇:“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凌南和万秋晏是初中同学,关系不太好,似乎有过节,这个万秋晏没具体说。后来凌南辍学了,两人也没什么联系。直到万秋晏回云城边溪镇设立个人基金,资助那里的孩子上学,她们才再次见面。
“你错过资助考试时,她来找过我。”
凌南拖着病躯,穿着病号服,黝黑起皱的手背还贴着胶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她从小道窜出,拦在了万秋晏的车前。
万秋晏按喇叭驱赶她,她也不走,死皮烂脸地轻敲车窗。等到万秋晏不耐烦地摇下车窗时,凌南用颤抖的手,将文件夹里,一张张保存完好的,崭新的奖状铺到她面前。
她双手合十,边鞠躬边祈求,她说凌西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老师们都说她是天才,她上小学就跳了一级,留在镇上会被埋没。她一遍一遍地求她资助凌西。
万秋晏叹了一口气,将奖状接过来,随意翻看,答应了凌南。
“之后让你参加补考,你确实得了第一名,但对原来的第一不公平,我就增加了资助的名额。”
即便万秋晏已经省略了很多她和凌南的交流细节,但凌西依旧能感觉到凌南那时的卑微。她盯着桌上的大虾,像是在发呆。
到底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像是心里建设的大厦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她的所有行为,所有语言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累赘,你是包袱。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刻,用她的自尊心为你铺路。
而你全然不知。
“后来你上一中住校,她也来找过我。”
凌南故技重施,在学校门口一条街的地方,拦住了万秋晏的车。这次她更加大胆,直接上了副驾驶。
坐上副驾驶的真皮座椅,看着豪华的中控,摸到高档的中央扶手箱才后知后觉自己冒犯了。她轻轻抬起布鞋,怕掉到脚垫上泥土。佝偻着后背,似怕自己出汗了的后脊将座椅弄脏。
“她说你从小到大都不爱说话,住校怕被人欺负。让我有时间多来看看你。”
之后她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有零有整,摊在掌心上,捧给万秋晏,请她帮忙转交给凌西。
她请求万秋晏替她保密,不要告诉凌西是自己给她的。但是凌西那么聪明,看见这些钱一定就知道是小卖部的,所以请她帮忙换成整钱,换成干净的钱。
凌西咬了咬上嘴唇,痛感将她拉回现实,眼神依旧盯着大虾,过了一会儿,才又有开口:“她问什么不让我知道呢?宁愿……宁愿让我认为,她讨厌我……”
万秋晏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她说她已经查出肺癌,活不了多久了。她说你的人中龙凤,本就不属于这里,不想你有任何的牵绊。”
“所以之后我才特意观察你,和你做交易,带你回家。”
凌西仰着头,喉咙干涩,口腔也干涩,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竟然有些释然。
她原以为的被抛弃,实际上包裹着爱。其实她也曾思考过凌南偶尔口不对心的行为,是不是其中也藏着几分在意。毕竟在她踏进福利院之前泪流不止时,那个人闯着红灯朝她飞奔过来。
只不过当时小小的凌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凌西,根本没有任何配得感。她怕一切都是自己徒劳的想象,她宁愿凌南真的不爱她,这样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地自行选择离开。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考虑行为背后的动机了。
如今,自己曾经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胸腔里长年累月压着的小石子也终于可以搬走了。
“明天什么时候回云城,我也想去看看她。”
“明天10点的航班。”
“好。”
送走万总,于小七去洗碗,她站在水池前打开水龙头。水流不断地冲刷握在手中的盘子,但她的手一直没动,直到凌西从身后抱住她,抬手关掉水龙头,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
“在想什么?”凌西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声音很弱,像是要碎掉了,她不断地转头嗅着于小七颈间的气味,仿佛在疗愈自己。
“五年……我毕业的那一年。”
她们分手的那一年。
“嗯。”
凌西放开于小七,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拿起水池旁的百洁布,挤上一泵洗洁精开始擦洗,随后将料理台上的都洗干净后,抽了一张纸擦擦手。
她牵着于小七坐在沙发上,在边柜翻出一支护手霜,挤在手背上。捞起于小七的手,将手背与她相贴,轻轻地揉搓,把护手霜揉开到每一个缝隙。
于小七就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等着她。
完成以上动作,凌西抿了抿嘴唇,又慢慢放开。
“你跟我提分手的那天,其实我挺懵的,再加上太累,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想和你好好聊聊,但是怕自己状态不好越聊越糟。所以你走后,我没追你。我去洗了个澡,睡了一觉。”
凌西靠在沙发背上,将于小七搂在怀里,贴着她的头,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样,细细道来。
“等我睡醒了,手机全是苏来的未接来电,拨过去后她说她在医院,凌南肺癌晚期。”
凌西将于小七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不用力地握一握,接着说:“我买了最近的航班赶去医院,医生说没办法了,最多还有三个月。后来江大课题组催我回去,我接电话的时候她听到了,发了好大脾气,用最恶毒的话把我赶走了。”
凌西摇摇头,苦笑一声:“回江城,我又进入了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事得当面聊才好,我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所以我没找你,那时候确实也有赌气的成分,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找我复合,或者在等什么时候能和你见面。”
后来听说于小七去了辽城,凌西才后知后觉,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她们真的分手了。
凌西一直记得于小七毕业那天,自己要送她一束玫瑰花。她把那天当成自己最后的机会,但疫情期间出省的报批手续特别繁琐,费了好大劲才回到北城。
到了北城才发现,鲜花店基本都闭店了。她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了一束包装特别土的花。
拿着它进学校时,她紧张到只能靠不断地深呼吸才能抑制住不让心脏跳出来。
这次复合,不亚于那天晚上的表白。
她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绕了一圈,反复排练一会儿要和于小七说的话。等她再次走到主席台前时,电话响了。
苏来说,让她回来见凌南最后一面。
凌西将那束玫瑰花规规矩矩地放在了主席台的角落,眼泪顺着眼角猝不及防地就流下来了,她知道她的爱情没了,于小七真的不要她了。
赶回病房,她坐在床边,握着凌南的手。苏来坐在床的另一侧,握着她另一只手。那时的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凌西凑近,听到什么“丽”,什么“云”的,还有一句“对不起”。
第二天,凌南像是恢复了些精神,吵闹着要抽烟。黄昏时分,凌西和苏来推着她到医院楼下看夕阳,给她点了一支烟。
第三天,凌南去世了。
凌西握着她的手,逐渐感觉到冰冷。她没有哭,只是淡淡地看着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护士将她推了出去。
办完手续,送苏来回家后,她独自回到小镇的房子里,按了几次开关,灯都没亮。她将手垂下时,不当心刮到了门锁上,手串断了,小珠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俯下身,打着手机的手电筒,一颗一颗地找珠子,眼前逐渐模糊,随后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劈里啪啦。
她将拾起的珠子捧在手心,后背靠在墙上。她已经没有力气了,顺着墙体慢慢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拿出手机,给于小七发了分手后的第一条消息。
2020年7月2日
你送我的手串让我不小心弄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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