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错,就是那样。”
郗阳长长吐出口气,继续说道:“那天,在课堂上,老师指导我们练习做指检。我当时紧张,动作不熟练,来来回回,磨蹭了很久。我刚把手指抽出来,那人突然坐起身,我猜他大概是想下床,但是没能来得及,就……”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我看着郗阳那张光洁白净的脸蛋儿,光是听他说,都觉得震惊得说不出话。
“咚、咚、咚!”
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得心跳,声音好大,随着他的描述,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郗阳抬着头,面颊潮红,茫然无措。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白大褂,嘴唇微微张开,像果冻一般柔软晶亮,双眸含着委屈的泪。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师兄?”
“啊——!”
我惊叫一声,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内心土拨鼠狂叫:“啊啊啊啊我太禽兽了啊啊啊啊啊啊!”
郗阳不知道我的混账想法,面上的表情淡淡的。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似乎完全走了出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吓人:“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只能当个笑话。”
“你……自杀了?”我不禁惊叹:“刘向南救了你?”
郗阳摇了摇头,轻轻地,依然不带任何情绪的样子。“刘师兄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有次他来学校做讲座,我去现场听了一下。”
我打断他。“你能不管他叫师兄吗?”
“啊?”郗阳似乎无法理解,茫然看着我。
我说:“他岁数太大了,听着别扭,你不是管他叫主任吗?你还管他就刘主任吧。”
郗阳“哦”了一声,微微低下头。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他笑了?
我还惦记着刘向南的事儿:“他讲什么了?传播正能量,帮你重拾人生信念了?”
“不是。”郗阳摇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是刘向南的讲座的课题,一堆学术用于,我压根儿就没听懂。
于是我问:“这东西,很牛逼吗?”
郗阳微微蹙眉道:“其实他讲得很深奥,对于本科生的我们只是一知半解,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懂。”
我在心里默默地给郗阳跪了……学霸的世界这么难以理解的吗?
我问他:“你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你就被他拯救了?”
郗阳解释道:“那天讲座的时候,刘——”
我面容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硬生生把后头的词换成了:“主任!提到了两个画家,一个是爱画睡莲的莫奈,一个是爱画向日葵的梵高。”
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可是,一个睡莲,一个向日葵,有什么奇怪的?一睡……一日?
“这两种花有什么问题吗?”为了避免自己进一步瞎想,我虚心求教。
郗阳道:“莫奈的睡莲那么沉静安详,梵高的向日葵那么热烈灿烂,但两种都那么好看,都是我喜欢的。”
“哦。”我说。
我其实已无话可说。
梵高我倒是了解一些,也从电视上见过他那幅被龙卷风吹过的星星,至于莫奈,不就是模模糊糊画太阳的那个吗?
“哦。”见郗阳没说话,我就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的真的无话可说!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刘向南的演说是怎么打动了郗阳,让他重拾生命希望,甚至在刘向南弥留的时候想到捐肾救人这么极端的奉献方式!
我以为他是小孩子,年轻且浪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年轻且执着。
事情很简单,郗阳没对我说实话。
真相是,在刘向南死前的一个月,某天,他忽然找到郗阳。
他说自己得了重病,命不久矣,最多剩下三个月。这不是重点,关键他说要去公安局自首,将“换魂案”始末和盘托出,提供失踪孩子们的下落。同时,他研究的“解药”很快就要成功了,到时候他将公布配方,真正拯救那些因此遭受折磨的人。
郗阳等得就是那一天,对于他而言,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可万万没想到,刘向南突然恶化了,除了换肾没有别的路!郗阳为此到处奔走,寻找合适的捐赠者,因此那些天我没看到他,并非因为他课业太重,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在学校。
上天开了个玩笑,找来找去,郗阳发现自己最适合。可是,他撞破头都要晕两天,并不是因为矫情,他有凝血障碍,甭说割一个肾,拔颗牙他都可能死掉!
想到这儿我就来气——这小混蛋得亏让我给抓住了!
所以,郗阳想要豁出命去救的人,并不是刘向南,而是那些无辜受难的孩子们。
罕见疾病牵扯出连环大案,郗阳是一切的源头,也背负了最多的不幸。可他从不怨上天不公,他只想制止罪恶,挽救无辜,至于自己,他从未在乎。
***
几天之后,学校放假,郝帅负伤,我回局工作,把他手底下的人也接了过来。
郗阳出院那天,我送他回海城,正好去趟两城交界的山上,看看那个发现白骨的陷阱。
到郗阳租住的小区门口,我说“开车进去”,郗阳说“没事我自己走,你把我放在小区门口就成”,我没听他的。
幸亏我没听他的!不然他一个刚刚出院的文弱法医,非让房东打到二次入院不可!
那天,我倆刚走到他楼下,就看到满地的行李和纸箱,乱七八糟,七零八落。郗阳的房东正站在阳台上往下扔东西,一眼看到他,立即叫喊开:“快滚!我不租给你个狐狸精!”
“怎么话呢你!我——”我刚要往上楼冲,郗阳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附近几栋楼的阳台上,有几个人正往下张望。办了这么多年案子,整天告诉围观群众别看热闹,未曾想有朝一日,我自己成了热闹本身。
郗阳俯下身子,把头埋得低低的,开始捡东西,我也加入帮忙。没等我们收拾完,围观的人已经索然无味,该干嘛干嘛去了。
幸亏郗阳东西不多,我那老款捷达的后备箱足够了。我盖上尾箱盖,回头发现他正站在车子旁边,往楼上看。
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少东西?”
“嗯。”他依然盯着楼上,喃喃道:“我的相框。”
郗阳租的房子在三层,我们刚到二层,就听见那房东锁门往下走。我们俩人,对方三个,在二楼半遇上了。
“麻烦你们开一下门,我的相框在里面。”郗阳说,语气谈谈的,一如既往。
“凭什么啊?你说在就在?不开!”中间那个目使颐令,旁边的立即说“对对!就不给你开!”一边说话还一边扭动身子,说不上是颈椎病还是腰椎间盘突出。
我刚要说话,郗阳伸手,碰了我一下,接着说:“你们这样,是违反合同法的,我不跟你们计较,开门,让我把相框拿出来。”
对方三个痞子,小百合竟然试图讲道理!我暗暗叹气:“小伙子,你去治安待两年,就知道遇上这种人该怎么对付了。”
对方当然不上道儿,叫嚣道:“我违法?笑话!我合同上写的白纸黑字儿,明明白白,租户租住期间,乱搞男女关系的,直接滚蛋!”
另一个打断他,嬉皮笑脸道:“别瞎说,人家是乱搞——男男关系!哈哈!想开门啊?要不要跟我们也搞一搞?”
“搞你自己!”我抬起腿,一脚踹在这人胸口上,这人脸上还带着笑,就直接仰面倒在地上,“哎哟哎呦”叫着。就这种人,一脚一个,都不用费劲的,要不是地方小,怕伤着郗阳,我能一脚踹那人脸上!
“啊啊啊啊打……”中间那个想叫,我一把揪住他领子,直接把他提了起来,他瞬间调成了静音状态。他大概想陪个笑脸,又害怕,嘴角一抽一抽。
“开门。”我说着,活动活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这动静我平时并不喜欢,是跟郝帅学的,专门用来吓唬人。
刚还试图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人瞬间怂了,哆哆嗦嗦爬上楼掏钥匙开门。我心说这几个也太不禁吓唬了,还有没有点儿地痞流氓的基本素养了?
门开了,郗阳先进去。
屋子是个小开间,除了卫生间,一眼看到全部那种,屋子里还有不少东西,郗阳的床单被褥都在。
我直接把那仨人塞进洗手间,那空间实在小,他们仨人俩胖子,勉强挤在便池周围。让我想起有一次扫黄,从男厕所隔间里抓出来的八个坐台小姐,那么小的地儿,能挤下八个人,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
除了地上破碎的相框,郗阳什么都没拿,那些被褥行李,就那么扔下了。
我把那仨人锁在厕所里,又把屋门锁了,钥匙挂在门把手上,跟郗阳一起下了楼。
“我说,你这26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边儿下楼一边儿叨叨:“走哪儿都挨欺负,也不知道反抗,怎么都没让人打死?”我恨铁不成钢。
郗阳一直淡淡的,道:“有什么关系?都是不重要的。”
我服了:“我说你得被欺负成什么样,才能有这么豁达的态度?”
郗阳没说话,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吃了很多苦,而他的豁达,是因为他心里的目标非常非常明确。
走到我车子前面,郗阳又开始呆呆站着。
“上车啊!”我招呼他。
“我去哪儿?”郗阳问我。
好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住我家吧!”
“啊?”郗阳一整个儿愣住了。
“啊什么啊?也不是就一个卧室。”我说道。
对,第一次见面,不到十分钟我就带他去开了房,现在,认识不到一个月,我又把他带回了家,这速度,也快赶上坐火箭了!
郗阳听到我的提议,反应跟那天我说“去开房”时候是一样的,都是先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太乖了,太好欺负了,我好想捏他啊!
当然,我忍住了。
那时候,自诩正直善良的我对他没有半点邪念,道义,完全是道义啊!
没想到等我把郗阳抱上床,我就再也不想别人了,不论男女。他真的是太勾人了,我心都要化了——这个事儿,我以后再说。
***
“我先去看个现场,荒山野岭的,起出一副白骨,挺吓人,你在车里等我吧。”
我开着我的小捷达,载着郗阳,往龙城市郊走。
郗阳抬头看我,问:“你觉得,我一个法医,会怕看现场?”
是这个道理!我光看他好欺负,把他当小软萌了,忘了这小子大半夜拎着个人头,一刀一刀割下去的事儿了。
我们往前开了很久,东拐西拐,穿过了两个村子。路极窄,有的人家门口还堆着柴火,车子勉强通过。
老款捷达就是抗造,这大冬天的,坑坑洼洼,愣是稀里哗啦开到半山腰,直到遇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杨树林,才不得不停下来。
按照孙宇同学提供的方位,那个陷阱,在这片杨树林深处。
我下了车,回头看了看郗阳,他身上裹着我的大衣,活像只企鹅,我想干脆给他夹着走得了。
我问他:“你冷不冷?”
郗阳缩着个脖子,说“不冷”,说完立即打了个喷嚏。
“不冷也热不着你!”我从后座拿了羊绒围巾,给郗阳围上,我俩一起往树林里走。“大冬天总穿这么少,现在这小孩儿,咋这么嘚瑟?”
“什么?”郗阳问。
“怎么这么爱美!可以了吧?”
“哦。”郗阳问:“师兄哪里人?”
“东北。口音不像?”
郗阳摇头,道:“没什么口音,就是有时候,用的词,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电视里东北喜剧,不都这么说话?”
我故意把“都”字说成二声,郗阳抿嘴乐。
“我不怎么看电视,但是大概知道了。”
“哦。”也是,郗阳往那儿一站,啥都不用干,长得就是个穿洋装、听歌剧的。“没事儿,我跟你说,东北话传染,跟我一块儿待两天,你就也让我带跑偏了——唉小心!”
郗阳踩在树枝上,趔趄了一下,我赶紧伸手拦住,他整个人都扑在我怀里。
“扑通”,是他落在我怀里的声音,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是因为出了丑,郗阳有点儿不好意思,在我肩膀上靠了半天也没抬头。我心跳得也快,可能是让他给吓着了。
我说:“你这大病初愈的,我不该带你来,要不你还是回车上等我吧。”
“我没事。”郗阳站好,闷头就往前走,好像……生气了?
我非常纳闷儿,我没惹着他啊,于是赶紧跟上去。他还是不抬头,自顾自往前走,说:“就快到了。”
“嗯。”我点头答应,时刻注意着他脚下,生怕他摔着,压根儿没再看路。
常言道,关心则乱,我是关心则傻了。我当了十年警察,不敢自诩能读心,旁人撒个谎,我还是很容易识破的,如今郗阳这么明显的漏洞,我竟然都没发现!
快到了?他怎么就知道快到了?这地儿我也是第一次来,都不确定那个坑的位置,而且郗阳一个海城公安的,还是脱产学习状态,怎么知道我们龙城荒山上一个发现白骨的陷阱在哪儿?就快到了?
很久之后……也不是很久,就是我和郗阳在一起之后,我们又来过这山上一次。
那时是春天,跟这天一样也是傍晚,我俩把车停在树林外面,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唉,小百合。”
“嗯?”
“我问你,你真让陌生男人射了一脸?”
郗阳停住,侧头看我。“师兄觉得,这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吗?”
我干笑两声。“不,不是,我就是——”
“就是因为我说谎太多,分不清哪件是真,哪件是假了,对吗?”
我让他给噎住了,挠挠头,道:“你这么直接干啥?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干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意思?”
“我去……小百合,我发现你真是个狠人儿啊!”
“谢谢。”郗阳仰起脸,我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春意知几许,许我伴余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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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日 你这么直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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