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日

“你没听错,就是那样。”

郗阳长长吐出口气,继续说道:“那天,在课堂上,老师指导我们练习做指检。我当时紧张,动作不熟练,来来回回,磨蹭了很久。我刚把手指抽出来,那人突然坐起身,我猜他大概是想下床,但是没能来得及,就……”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我看着郗阳那张光洁白净的脸蛋儿,光是听他说,都觉得震惊得说不出话。

“咚、咚、咚!”

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得心跳,声音好大,随着他的描述,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郗阳抬着头,面颊潮红,茫然无措。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白大褂,嘴唇微微张开,像果冻一般柔软晶亮,双眸含着委屈的泪。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师兄?”

“啊——!”

我惊叫一声,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内心土拨鼠狂叫:“啊啊啊啊我太禽兽了啊啊啊啊啊啊!”

郗阳不知道我的混账想法,面上的表情淡淡的。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似乎完全走了出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吓人:“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只能当个笑话。”

“你……自杀了?”我不禁惊叹:“刘向南救了你?”

郗阳摇了摇头,轻轻地,依然不带任何情绪的样子。“刘师兄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有次他来学校做讲座,我去现场听了一下。”

我打断他。“你能不管他叫师兄吗?”

“啊?”郗阳似乎无法理解,茫然看着我。

我说:“他岁数太大了,听着别扭,你不是管他叫主任吗?你还管他就刘主任吧。”

郗阳“哦”了一声,微微低下头。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他笑了?

我还惦记着刘向南的事儿:“他讲什么了?传播正能量,帮你重拾人生信念了?”

“不是。”郗阳摇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是刘向南的讲座的课题,一堆学术用于,我压根儿就没听懂。

于是我问:“这东西,很牛逼吗?”

郗阳微微蹙眉道:“其实他讲得很深奥,对于本科生的我们只是一知半解,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懂。”

我在心里默默地给郗阳跪了……学霸的世界这么难以理解的吗?

我问他:“你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你就被他拯救了?”

郗阳解释道:“那天讲座的时候,刘——”

我面容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硬生生把后头的词换成了:“主任!提到了两个画家,一个是爱画睡莲的莫奈,一个是爱画向日葵的梵高。”

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可是,一个睡莲,一个向日葵,有什么奇怪的?一睡……一日?

“这两种花有什么问题吗?”为了避免自己进一步瞎想,我虚心求教。

郗阳道:“莫奈的睡莲那么沉静安详,梵高的向日葵那么热烈灿烂,但两种都那么好看,都是我喜欢的。”

“哦。”我说。

我其实已无话可说。

梵高我倒是了解一些,也从电视上见过他那幅被龙卷风吹过的星星,至于莫奈,不就是模模糊糊画太阳的那个吗?

“哦。”见郗阳没说话,我就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的真的无话可说!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刘向南的演说是怎么打动了郗阳,让他重拾生命希望,甚至在刘向南弥留的时候想到捐肾救人这么极端的奉献方式!

我以为他是小孩子,年轻且浪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年轻且执着。

事情很简单,郗阳没对我说实话。

真相是,在刘向南死前的一个月,某天,他忽然找到郗阳。

他说自己得了重病,命不久矣,最多剩下三个月。这不是重点,关键他说要去公安局自首,将“换魂案”始末和盘托出,提供失踪孩子们的下落。同时,他研究的“解药”很快就要成功了,到时候他将公布配方,真正拯救那些因此遭受折磨的人。

郗阳等得就是那一天,对于他而言,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可万万没想到,刘向南突然恶化了,除了换肾没有别的路!郗阳为此到处奔走,寻找合适的捐赠者,因此那些天我没看到他,并非因为他课业太重,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在学校。

上天开了个玩笑,找来找去,郗阳发现自己最适合。可是,他撞破头都要晕两天,并不是因为矫情,他有凝血障碍,甭说割一个肾,拔颗牙他都可能死掉!

想到这儿我就来气——这小混蛋得亏让我给抓住了!

所以,郗阳想要豁出命去救的人,并不是刘向南,而是那些无辜受难的孩子们。

罕见疾病牵扯出连环大案,郗阳是一切的源头,也背负了最多的不幸。可他从不怨上天不公,他只想制止罪恶,挽救无辜,至于自己,他从未在乎。

***

几天之后,学校放假,郝帅负伤,我回局工作,把他手底下的人也接了过来。

郗阳出院那天,我送他回海城,正好去趟两城交界的山上,看看那个发现白骨的陷阱。

到郗阳租住的小区门口,我说“开车进去”,郗阳说“没事我自己走,你把我放在小区门口就成”,我没听他的。

幸亏我没听他的!不然他一个刚刚出院的文弱法医,非让房东打到二次入院不可!

那天,我倆刚走到他楼下,就看到满地的行李和纸箱,乱七八糟,七零八落。郗阳的房东正站在阳台上往下扔东西,一眼看到他,立即叫喊开:“快滚!我不租给你个狐狸精!”

“怎么话呢你!我——”我刚要往上楼冲,郗阳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附近几栋楼的阳台上,有几个人正往下张望。办了这么多年案子,整天告诉围观群众别看热闹,未曾想有朝一日,我自己成了热闹本身。

郗阳俯下身子,把头埋得低低的,开始捡东西,我也加入帮忙。没等我们收拾完,围观的人已经索然无味,该干嘛干嘛去了。

幸亏郗阳东西不多,我那老款捷达的后备箱足够了。我盖上尾箱盖,回头发现他正站在车子旁边,往楼上看。

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少东西?”

“嗯。”他依然盯着楼上,喃喃道:“我的相框。”

郗阳租的房子在三层,我们刚到二层,就听见那房东锁门往下走。我们俩人,对方三个,在二楼半遇上了。

“麻烦你们开一下门,我的相框在里面。”郗阳说,语气谈谈的,一如既往。

“凭什么啊?你说在就在?不开!”中间那个目使颐令,旁边的立即说“对对!就不给你开!”一边说话还一边扭动身子,说不上是颈椎病还是腰椎间盘突出。

我刚要说话,郗阳伸手,碰了我一下,接着说:“你们这样,是违反合同法的,我不跟你们计较,开门,让我把相框拿出来。”

对方三个痞子,小百合竟然试图讲道理!我暗暗叹气:“小伙子,你去治安待两年,就知道遇上这种人该怎么对付了。”

对方当然不上道儿,叫嚣道:“我违法?笑话!我合同上写的白纸黑字儿,明明白白,租户租住期间,乱搞男女关系的,直接滚蛋!”

另一个打断他,嬉皮笑脸道:“别瞎说,人家是乱搞——男男关系!哈哈!想开门啊?要不要跟我们也搞一搞?”

“搞你自己!”我抬起腿,一脚踹在这人胸口上,这人脸上还带着笑,就直接仰面倒在地上,“哎哟哎呦”叫着。就这种人,一脚一个,都不用费劲的,要不是地方小,怕伤着郗阳,我能一脚踹那人脸上!

“啊啊啊啊打……”中间那个想叫,我一把揪住他领子,直接把他提了起来,他瞬间调成了静音状态。他大概想陪个笑脸,又害怕,嘴角一抽一抽。

“开门。”我说着,活动活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这动静我平时并不喜欢,是跟郝帅学的,专门用来吓唬人。

刚还试图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人瞬间怂了,哆哆嗦嗦爬上楼掏钥匙开门。我心说这几个也太不禁吓唬了,还有没有点儿地痞流氓的基本素养了?

门开了,郗阳先进去。

屋子是个小开间,除了卫生间,一眼看到全部那种,屋子里还有不少东西,郗阳的床单被褥都在。

我直接把那仨人塞进洗手间,那空间实在小,他们仨人俩胖子,勉强挤在便池周围。让我想起有一次扫黄,从男厕所隔间里抓出来的八个坐台小姐,那么小的地儿,能挤下八个人,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

除了地上破碎的相框,郗阳什么都没拿,那些被褥行李,就那么扔下了。

我把那仨人锁在厕所里,又把屋门锁了,钥匙挂在门把手上,跟郗阳一起下了楼。

“我说,你这26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边儿下楼一边儿叨叨:“走哪儿都挨欺负,也不知道反抗,怎么都没让人打死?”我恨铁不成钢。

郗阳一直淡淡的,道:“有什么关系?都是不重要的。”

我服了:“我说你得被欺负成什么样,才能有这么豁达的态度?”

郗阳没说话,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吃了很多苦,而他的豁达,是因为他心里的目标非常非常明确。

走到我车子前面,郗阳又开始呆呆站着。

“上车啊!”我招呼他。

“我去哪儿?”郗阳问我。

好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住我家吧!”

“啊?”郗阳一整个儿愣住了。

“啊什么啊?也不是就一个卧室。”我说道。

对,第一次见面,不到十分钟我就带他去开了房,现在,认识不到一个月,我又把他带回了家,这速度,也快赶上坐火箭了!

郗阳听到我的提议,反应跟那天我说“去开房”时候是一样的,都是先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太乖了,太好欺负了,我好想捏他啊!

当然,我忍住了。

那时候,自诩正直善良的我对他没有半点邪念,道义,完全是道义啊!

没想到等我把郗阳抱上床,我就再也不想别人了,不论男女。他真的是太勾人了,我心都要化了——这个事儿,我以后再说。

***

“我先去看个现场,荒山野岭的,起出一副白骨,挺吓人,你在车里等我吧。”

我开着我的小捷达,载着郗阳,往龙城市郊走。

郗阳抬头看我,问:“你觉得,我一个法医,会怕看现场?”

是这个道理!我光看他好欺负,把他当小软萌了,忘了这小子大半夜拎着个人头,一刀一刀割下去的事儿了。

我们往前开了很久,东拐西拐,穿过了两个村子。路极窄,有的人家门口还堆着柴火,车子勉强通过。

老款捷达就是抗造,这大冬天的,坑坑洼洼,愣是稀里哗啦开到半山腰,直到遇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杨树林,才不得不停下来。

按照孙宇同学提供的方位,那个陷阱,在这片杨树林深处。

我下了车,回头看了看郗阳,他身上裹着我的大衣,活像只企鹅,我想干脆给他夹着走得了。

我问他:“你冷不冷?”

郗阳缩着个脖子,说“不冷”,说完立即打了个喷嚏。

“不冷也热不着你!”我从后座拿了羊绒围巾,给郗阳围上,我俩一起往树林里走。“大冬天总穿这么少,现在这小孩儿,咋这么嘚瑟?”

“什么?”郗阳问。

“怎么这么爱美!可以了吧?”

“哦。”郗阳问:“师兄哪里人?”

“东北。口音不像?”

郗阳摇头,道:“没什么口音,就是有时候,用的词,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电视里东北喜剧,不都这么说话?”

我故意把“都”字说成二声,郗阳抿嘴乐。

“我不怎么看电视,但是大概知道了。”

“哦。”也是,郗阳往那儿一站,啥都不用干,长得就是个穿洋装、听歌剧的。“没事儿,我跟你说,东北话传染,跟我一块儿待两天,你就也让我带跑偏了——唉小心!”

郗阳踩在树枝上,趔趄了一下,我赶紧伸手拦住,他整个人都扑在我怀里。

“扑通”,是他落在我怀里的声音,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是因为出了丑,郗阳有点儿不好意思,在我肩膀上靠了半天也没抬头。我心跳得也快,可能是让他给吓着了。

我说:“你这大病初愈的,我不该带你来,要不你还是回车上等我吧。”

“我没事。”郗阳站好,闷头就往前走,好像……生气了?

我非常纳闷儿,我没惹着他啊,于是赶紧跟上去。他还是不抬头,自顾自往前走,说:“就快到了。”

“嗯。”我点头答应,时刻注意着他脚下,生怕他摔着,压根儿没再看路。

常言道,关心则乱,我是关心则傻了。我当了十年警察,不敢自诩能读心,旁人撒个谎,我还是很容易识破的,如今郗阳这么明显的漏洞,我竟然都没发现!

快到了?他怎么就知道快到了?这地儿我也是第一次来,都不确定那个坑的位置,而且郗阳一个海城公安的,还是脱产学习状态,怎么知道我们龙城荒山上一个发现白骨的陷阱在哪儿?就快到了?

很久之后……也不是很久,就是我和郗阳在一起之后,我们又来过这山上一次。

那时是春天,跟这天一样也是傍晚,我俩把车停在树林外面,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唉,小百合。”

“嗯?”

“我问你,你真让陌生男人射了一脸?”

郗阳停住,侧头看我。“师兄觉得,这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吗?”

我干笑两声。“不,不是,我就是——”

“就是因为我说谎太多,分不清哪件是真,哪件是假了,对吗?”

我让他给噎住了,挠挠头,道:“你这么直接干啥?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干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意思?”

“我去……小百合,我发现你真是个狠人儿啊!”

“谢谢。”郗阳仰起脸,我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春意知几许,许我伴余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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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日 你这么直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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