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天起,郗阳就成了我们局的外聘专家。
几天之后,张雯从部里开会回来,见到郗阳十分满意,连带着看我也多了些笑意。但是,有的人看我俩就十分不爽了,那便是法医小周。
“早啊周法医!”我在食堂跟他打招呼,他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边的郗阳,“嗯”了一声,端着餐盘,往餐具回收区一放,走出了餐厅。
我和郗阳找了靠边的位置坐下,尽量不引起同事的注意。倒不是他长得白净显眼,关键是他吃饭太慢,我怕同事烦他。绝对没有金屋藏娇不给人看的意思。
“你跟小周一个办公室吧?”吃饭的时候,我问郗阳。
“嗯。”郗阳点点头。
我问:“感觉怎么样?”
郗阳想了想,道:“以前在部里开会的时候,遇上过周哥,当时他说龙城海城是邻居,对我还挺亲切的。”
“现在不亲切了吧?”我剥了鸡蛋,放在郗阳盘子里,笑着问他。
“谢谢师兄!”郗阳忙道。
“不用谢!”我说:“你以后别总这么懒就成了。”
这几天我已经发现了,这小子是一旦东西带皮,绝对不吃,就因为懒得剥,连香蕉都不吃!
郗阳吐吐舌头,没接我的话,而是回归刚才的话题:“周哥他……是不是觉得我抢了他的活?”
“那你可猜错了!”我笑道:“他巴不得来一帮人,把他的活全分走,最好连实验室也收走,让他直接内退!可惜,有法医专业的院校本来就少,毕业愿意当警察的就更少了。”
说到这儿,我想到个好玩儿的事儿:“我们局最近一次招到法医,还是六年前,小伙子是刑警学院毕业的,长得也特帅。人家来龙城,是为了女朋友,结果没多久,女朋友吹了,小伙子又考回老家去了,小周又成光杆儿司令了。”
郗阳纳闷儿:“那周哥为什么不高兴?”
我无奈道:“还不是因为雯姐夸你。”
“雯姐?”
“就是刚刚跟你说话那个,二支队的支队长张雯。你周哥这人工作认真没的说,只不过但凡跟雯姐沾边儿的事儿,他就淡定不下来。”
“啊?那怎么办啊?”郗阳犯了难:“我总不能不理雯姐啊。”
我说:“你甭理小周就行,反正只要雯姐再夸你,他就会继续看不上你,不过小周态度问题不影响工作,只会板着脸生闷气,不会难为你的。”
“哦。”郗阳点头,琥珀色的眼睛眨呀眨,压低声音问我:“那……周哥是不是喜欢雯姐啊?”
小周是不是喜欢张雯?这问题全局大讨论过八百遍了,结论是——
“你周哥是雯姐脑残粉,绝对毒唯,十几年如一日,所以但凡雯姐夸谁,小周就看不上谁。”
郗阳愣住。半晌儿叹道:“看来是跨越爱情的喜欢了。”
“这个点评很中肯。”我真心夸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郗阳忽然问我:“那你喜欢我吗?”
“噗——”
郗阳好不容易穿了一次干净的白大褂,就这么被我喷了一身的牛奶。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食堂出来,我一路道歉。
郗阳没继续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只淡淡说着“没事”,便回了法医办公室。这个寒假,他都会在那里办公。
郗阳的反应越是淡淡的,我的不安就越是强烈。怎么办?要不买个白大褂送他吧!一时半会儿也没地儿买啊!
我正一边发愁,一边往办公室走,突然遇上了食堂李叔。我俩面对面看了一会儿。我说:“李叔,我有个事儿求您!”
十分钟之后,我捧着李叔他媳妇——我李婶儿的食堂用白大褂,来到郗阳办公室门口。
“师兄?你怎么来了?”
郗阳回头看我,我一眼扫到他的电脑桌面,是昨天的现场,碳化女尸放大到满屏。
小周从对面桌探出头来,瞄了我一眼,又把脑袋收回去,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仿佛在说“老子可忙了你快滚”。
“你出来下。”我伸手招呼郗阳。
“这什么东西?”
走廊里,郗阳拎着那件褂子,看了半天,又看看我。
“白大褂。”我说:“那什么,这是食堂李婶儿的,我看跟你的差不多,这是洗好的。你俩都瘦,身形差不多,你对付一下,没人看得出来。”
郗阳拎着褂子,愣了一会儿,说:“还是不用了。”
“别别别!”我有点儿着急:“你不是还要做尸检呢,对付穿一下吧!就一天,回去我给你洗衣服!”
郗阳长长吐出口气,道:“师兄,尸检的时候要穿解剖服,不穿这个的。”
“啊?”我愣住。还有这种说法?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我目光扫过开着门的法医办公室,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瞬间转移了视线。
我懂了,我当然没留意过法医穿什么,我怎么会在意小周穿什么?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在学校不是一直穿白大褂?”
“那是学校要求的。”郗阳无奈道:“而且那也只在日常时候穿,进解剖室的时候都要换一次性解剖服的。”
我:“……”
等一下,解剖的时候不穿,那他还能弄那么脏。这小子日常的时候都在干啥啊?
郗阳把李婶的衣服塞回到我手里,然后把自己的白大褂也脱了,露出淡蓝色的警衬。
“马上就去解剖室了,还要开案情分析会,我今天不穿这个了,李婶儿的褂子也还她吧。师兄要是没别的事情,就会上见吧。”
我:“……”得,我打扰人家工作了。
站在冬季冰冷的走廊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怨妇,磨磨唧唧,期期艾艾。小周又一次从后面探出头来,挑衅地挑挑眉。
就这么被一个小朋友撵走了,我心里暗暗不爽。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切的开始,绝望的日子还长呢!不过我后来都是乐在其中,甘之如饴,他越不爱搭理我,我越想往他身边儿凑!
手机响起,解救了尴尬的我,来电显示“孙宇”。
“裴队,图侦有消息了!”
“好!”我立马回了办公室。
***
“这是图侦刚传来的照片。您和郗法医推断的没错,死者跟副驾之间确实有东西阻隔,是一架木质梯.子,被烧得只剩下残骸了。”说话的是我组外勤刑警洪亮。
屏幕放大数倍,图像依旧清楚。车厢内,一架木梯将车子分成两个空间,左侧是驾驶员,右侧是空空的副驾驶,后厢堆满了货物。
所以,起火之后,死者左侧是护栏,后侧是货物,右侧被木梯卡住,完全被束缚在驾驶座位上。
郗阳发现的黑色残渣,就是那木梯燃烧后留下的,只不过在木梯烧断之前,司机早已经没命了。
“车钥匙找到了吗?”我问。
“没有。”大洪道:“派出所的兄弟们还在找,附近的村民,还有经过路段的车辆也排查得差不多了,暂时还有线索。”
我点头,又问:“宋强又说什么了吗?”
“还是之前跟您说的那些,他媳妇出去拉货,后来就这样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宋强的态度很奇怪,自己老婆死了,干嚎了半天没出一滴眼泪。”
这一点我倒是不意外,升官发财死老婆,对于某些人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不过仅凭他这个态度,并不能将他列为嫌疑对象,更关键的是,宋强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充分,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能作证。
我看了一眼时钟,再耗一会儿,时间到了,人也就该放了。宋强等的或许也是这个。
大洪愤愤然:“这小子忒不是东西,媳妇刚死,尸骨未寒,他呢?着急去提保险金!这什么玩意儿?我觉得杀妻骗保啊!”
“未必。”我摇头道。别的案件或许如此,但这起案件清醒特殊。我说:“死者的保险受益人是福利院,并不会直接落到宋强手里。况且,死者所购的保险赔偿金是按缴费年限递增的,下周刚好到她今年交钱的日子。再等一周,多赔五万,要真是为了保险金,宋强犯不着这会儿着急下手。”
屏幕上,副驾驶的位置有个白色背包。这包后来在路边的田垄里找到了,囫囵个儿扔出去,连开都没开,里面装了两万块钱。
不图财,没劫色,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活活烧死一个人,还留下象征惩罚的沥青和羽毛,到底是为什么?
我对大洪道:“让大黄再摸一下死者的人际关系。”
“是!”
***
龙城市公安局,第三会议室。
案情分析会,除了负责办案的刑警们、周法医和他的助手,参会的还有市局政委柳爱军和作为外聘专家的郗阳。
椭圆长桌,柳爱军直接让郗阳坐在他旁边,原因是那个位置方便大家跟他交流。我坐他们正对面,做认真聆听状,盯着发言的郗阳。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他身上,小耳朵粉红透亮,特别可爱。他说话的时候,几次抬头撞到我目光,就立即弹开视线,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话,小脸儿微微泛红。
我又想起在学校给他戴口罩的时候,借着捏软铁的时候捏了他的鼻子,他也是这样。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稍微一逗就脸红。
可今儿早上在食堂,他为什么突然那么主动,问我有没有喜欢他?!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思就收不住了,这小子是仗着长相清秀,故意撩拨我吗?如果我当时没有“吐奶”,我会怎么回答?
不对,或许是我想多了,郗阳说的“喜欢”,未必就是那种“喜欢”,否则他怎么会面不改色,就问出来了?对,一定是我想多了,我可真是太禽兽了,误会人家纯真的友谊!身为直男的我如是想。
对象是搞不成了,但工作还得搞,我结束胡思乱想,心思回到案子上。
大白天的,当街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影响极其恶劣,作为主办我当然不能怠慢。其他同事也是如此,DNA和毒化很快便有了结果。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死者肖阳,女,26岁,死亡时间为昨天上午10时左右,由汽油作为助燃剂烧伤致死。
通过检测死者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HbCO)含量,认定为轻度一氧化碳中毒,证实了郗阳那个关于死者在被烧死过程中有意识的猜测。至于郗阳抓了一手的黑色粘稠物,检测结果为多种重烃类和杂质的混合物,基本符合沥青的成分。
基本与我们猜想的一样。
起火车辆登记在死者丈夫宋强名下,实际是福利院资助人捐的。调查中,我们发现,这家福利院存在监管漏洞,因此,宋强把死者的保险看成他的财产,就讲得通了。
宋强是福利院的法定代表人,肖阳是福利院老师,除了他俩,这里还有几个负责打扫、做饭的员工,照顾着二十几个孩子。
走访中,我们发现,宋强、肖阳夫妇的口碑极好,人人称赞这俩人儿夫妻关系和睦,简直是神仙眷侣,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
因为这一点,案情分析会上,我把宋强当嫌疑人讯问的做法,遭到了一名老刑警的反对。老刑警认为我了解情况是可以的,但侦查方向有误。
“一出事儿就查配偶,信网上那些谣传,什么‘配偶是身边最危险的人’,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从来没经手过杀夫杀妻的,咱们龙城建制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几个杀妻案例。”
“您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得先表示对老同志的尊重,“虽然但是”的造句法,小学时候老师就教过了。“但是。”我说:“宋强事发当时关机,媳妇没回家他也没找,事后不主动联系公安机关,来了之后只关心有没有赔偿,着急去提保险金,这些都很可疑。”
老刑警“哼”了一声,大洪抬头看我,那意思是“您刚不还说保险不是疑点吗?”我回看他,眨眨眼,传达了“多一条原因,多一重保障”的意思。
我继续说道:“另外,就算宋强有不在场证明,不是行凶者本人,也不能排除他知情的可能。根据他的说法,车里的杂物是他装的,死者出门前让他卸下来,他当时正在玩游戏,就没动,死者开着车出门,回来路上遇害,这些杂物正好堵死了她的逃生路。”
除此之外,最让我起疑的,是走访时候听到的那些话:“小两口可恩爱了,从来不吵架”“他俩真是相敬如宾啊,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就连福利院的孩子们都说,从来没见宋院长和肖老师吵架,我问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一次都没有?”那孩子点点头,肯定回答:“一次都没有。”
最后,我抛出了最站不住脚,但是最让我起疑的事:“走访时候群众都反应,这对夫妻从来不吵架,肖阳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儿分歧都没有,就算宋强不乐意也会去做。要是因为爱,倒也说得通,但宋强的反应大家都看到了。”
我进一步解释道:“他们俩,不像是夫妻,反而有点儿像是……”
我没说下去,老刑警替我接了:“像上下级。”我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对哦!”这可不是我说的。
我坐下,看向对面,郗阳扬了扬嘴角,低了一下头,瞬间又抬起来,那抹笑已经不见了,又是一个严肃认真的郗法医了。
小混蛋明白我的意思了,对,我这个“锦瑟和鸣太难了”的观点,就是在跟他的相处中总结出来的!
问他吃什么,吃啥都行,让他干点儿家务活,干啥都不行,家里让他弄得跟盗窃现场似的,害得我每天都想打他屁股,俩人生活太不容易了。
然而,我最站不住脚的猜测,却得到了最多的支持,老刑警也站在了我这头,表示“是这么个道理”。
后来的讨论中,虽然认同沥青和羽毛代表惩罚的人很少,但大家都赞同熟人作案,因为熟悉的人才更可能得到被害人的信任,顺利布置犯罪现场,骗走钥匙,点火走人。
最终,我们怀疑的方向有两个:一是死者丈夫宋强,二是有怨怼关系的第三人。
从“不吵架”反推“有问题”,这事儿讲起来多少有点儿像开玩笑,但是如果没有大量摸排走访收集来的信息,我也而不敢这么大胆地推想。
杀妻骗保的事儿,宋强没有做,因而理直气壮,敢当着警察的面儿便表现出了急不可耐要提钱,但宋强在肖阳生前身后的反差,足以令我们起疑。
我当时还不知道,肖阳的背景远比我想象的复杂,而她跟郗阳名字相似,也并非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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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日 喷了一身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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