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余辉

石星的话如星子坠落,一时间,车里陷入了寂静。

“叮咚!”

就在气氛飞速冷却时,卫雅迪的手机一震,她低头一看,是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卫桐音。

卫桐音?

她和卫桐音是同班、同宿舍的同学,可实际上,并没有很深的交集,毕竟一个成绩前三,一个成绩垫底,就算掐着脖子把她俩按到一起,也没话可说。当初住了一个宿舍,才加的好友,她俩的聊天记录里,只有打招呼的两条,别的什么都没有。

卫雅迪不禁疑惑,卫桐音怎会突然给自己发消息?帮忙助力?

卫桐音的头像是一把古琴,琴声飞扬,浮作丝丝缕缕清风,甩出一条视频,别的一个字也没有。

卫雅迪疑惑更甚:“什么啊?”

“什么什么?”章夏欣凑过来瞧了一眼,“等一下,这拍得好像是咱俩,你点开看看呗!”

这手机摔过几次,也不知道摔哪儿了,一外放,声音就小得跟蚊子嗡似的,只能用耳机听。卫雅迪掏出缠成一团的耳机,懒得解,随便一扯就和章夏欣一人一边带上了。

在让人头晕的摇晃中,视频开始了。先前十几秒,拍得确实是她俩……的背影,随后天旋地转,拍向了面包车旁等她俩的雷哥、乐姐。

“放心,这批丫头都干净得很……最小的才……没来几次月经呢……咱这人脉,啥办不到!”

……

“……您尽管跟老板们说,丫头们肯定都是第一次……就是这个钱,嘿嘿嘿,多少翻一点……别,这不是在商量嘛,我姓雷的不贪……这您是知道的……”

……

像是被人猛地搡进了河里,没顶的河水冲来,压得卫雅迪一时竟喘不过气。仍在播放视频的手机成了烫手山芋,被她不受控制的胳膊一弹,打着旋甩了出去。

石星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怎么了?你手机漏电?”

“对,这破手机偶尔会漏电。”章夏欣此刻也是心跳如擂鼓,可她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掐了卫雅迪一下,警告她小心,不要引起前面雷哥乐姐的注意。同时坐直身子,越过她那呆若木鸡的朋友,把耳机塞给石星,拼尽全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挤出一个笑容,“有个朋友分享了一首歌,可好听,你也听听。”

石星不疑有它:“好。”

视频再次播放。

章夏欣一抬头,猝不及防地与后视镜里的目光相对——是那个雷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跟玩密室忽然撞见了鬼一样,心脏“咻”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四肢百骸涌起麻痹,不自觉地轻轻发抖。

她死命挠了下手心,稳住决堤的心神,在刚才的基础上又挤出一个笑。

雷哥面无表情,嘴掀开一细条漆黑的缝,打枪子似的崩出几个字。

“没事,你们玩吧!”

“坏了!出事了!”

离县城愈发近,路就愈宽,路上的红绿灯从无到有,渐多了起来,往前第二个路口,还站着个交警在指挥交通。

完蛋了!

我才十四岁,骑电动车上路会被抓的。

“唉!”

偏这一路上都是绿灯,面包车畅通无阻,蹿得特别快,如果被交警逮住之前我拦不下它,卫雅迪她们就……等等,为什么一定是我拦住它?前面有交警啊,他们能让每一辆车停下!

前面路口的非机动车道上,就停着辆被拦住的客车,几个交警上上下下,查安全带和乘客证件。

我得想个什么办法,让面包车也被拦住!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面包车从我面前经过,弹起块碎石子直崩我脑门……一个灯泡“啪”点亮,我有主意了!

我赶忙从车钥匙里解下个铁的,手指紧攥着抡圈蓄力。就在面包车经过客车旁的一刹那,钥匙脱手而出,叮铃铛啷地飞到了一个交警脚下。

交警一低头,瞧见鞋上蹭了块灰,使劲踩了两脚跺掉。一抬头,她就瞧见了经过的面包车,抬手一拦。

“来,这边。”

“林警官好!”

乐姐按下车窗,热情地打招呼。

“我老远就看这面包车熟悉,没想到真是你俩。”

昨夜经过这儿时,“哗啦”下起了暴雨,砸得车玻璃一片模糊,看不清路,他俩开着开着就迷路了,不知怎的到了条泥路上。这还不算,车轮在泥汤里疯狂打滑,走了没多远,车又抛锚了。

他俩冒雨大吵一架,骂得正起劲,一个交警骑着摩托路过,按住斗鸡似的两人,又帮忙解决了困难——那交警正是眼前的林警官。

“是啊好巧!”乐姐顺着话攀谈,“您今天也执勤?真是辛苦了……”

听着她们聊起来,章夏欣掏出手机,敲下一行字拿给卫雅迪和石星看:我们现在跑!

卫雅迪缓缓眨了下眼睛,拿过手机打字:再问问卫桐音,确认一下好不好?

她实在是难以相信。

有好几次,乐姐跟她聊天聊到深夜,听她说自己的事情,陪着她难过,安抚她入睡,就像……一个母亲一样照顾她,即使远隔千里。傍晚时见面,乐姐带着专门买的奶茶和面包,一下车就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只是……有一点贪恋女人怀抱里的温暖,奶茶杯底那么一点。

章夏欣又敲:机不可失,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能逃跑的机会。

敲完,她不再看卫雅迪,而是越过去询问石星。

侥幸消散,石星的疑心被视频坐实,恨不能当即化成把灰,从窗户缝逃出去。她白着张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急切地想跑。

二对一,跑!

其实,就算一对二,也要跑,走个流程罢了。

“雷哥。”章夏欣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下来一笑,“路边儿有个公厕,我们仨想去趟厕所。”

雷哥瞥了她一眼:“哪儿呢?”

“就那儿,后面。”

“哦。”雷哥顿了下,“你们一个一个轮流去。”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章夏欣放轻声音,和他商量,“哥你不知道,村里的公厕乱,一个人去不安全。”

“啧!”雷哥不耐烦地摆手,“行吧,快去快回!”

“谢谢雷哥。”

章夏欣小心地把提着的那口气呼出一半,推了推卫雅迪:“你俩先去吧,石星,从你那边下,这边有电动车过。”

“好……咳。”石星一张嘴就带着颤,连忙用咳嗽掩盖,而后拉开车门,跟上车时候一样,迫不及待地一跳,只是现在满心填满了恐惧,“雅迪!”

见她俩平稳落地,章夏欣呼出了另半口气。

仔细算来,她和卫雅迪称不上是发小,她们家是从北山下来的,在村里住下后才认识了卫雅迪。那村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姓卫,“章”这个姓是北山特产,以前在山下都没听说过谁姓这个。

从山上下来那一年,她才六岁,在院里边学骑自行车,边看大人忙碌地收拾大小物件。大人喊她了,她才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去帮忙。

趁着一起叠床单,她问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搬走?”

“因为你该上学了啊,下边的学校比山里的好。”

“那为什么是现在?不是去年或者明年?”

“今年盖房子,砖、泥沙、人工什么的都便宜,比去年便宜,听说在咱们后面盖的都涨价了,明年会更贵。”妈妈从她手里拿走床单,“嗯……就像你打游戏一样,现在是攻击敌方最好的时机。”

如妈妈所说,下一年,盖房子确实贵了,不仅如此,村里的学校也不收从北山下来的学生了。

所以,她记了那句话很久,并以此行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现在,她不是被大人揣兜里随处稍的小姑娘了,也不是那对骗子嘴里的“丫头”。

章夏欣当即食言,跟在卫雅迪身后猛地一冲,跳下了车,还没站稳,她就推着卫雅迪和石星跑起来。

雷哥反应极快地挥手抓,却抓了个空。

绕过面包车,章夏欣举尚方宝剑般举起手机,恰时,三人扯着嗓子大喊。

“警察姐姐!救命!”

我躲在一棵树后。

瞧见卫雅迪、章夏欣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从车上冲下来,相互握着手往前跑;瞧见站在车旁的交警张开胳膊,把她们护在了身后;瞧见其他警察跑过来,把那对男女押上警车,哇啦哇啦闪着灯开走了。

我松快地跟树碰了下拳,手脚乱舞了套广播体操。

“她们平安无事了,卫桐音,你——”

卫桐音!

念及这个名字,心口骤然一疼,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长针刺了心尖,还在血肉间搅了两搅,疼得我蜷起身体,脑袋“咚”地碰了树,险些从电动车摔下去。

卫雅迪她们是脱险了,卫桐音可能还趴在蚊子乱飞的草丛里。

恐慌如夜晚降临,闷得人喘不过气,我连忙掉头,沿着来路狂奔。

你也要平安无事啊!

河滩。

我向来摸不准日落何时开始,往往是霞光滚滚袭来,在斑驳的墙壁地板上,烙出烧火般的绯红橘橙,比得鲜艳花哨的挂历都黯淡失色。我趿拉着拖鞋跑出门,恍然抬头,便望见了那轮燃烧的悬金,顿时心惊。

而后,我一眨眼,它就趁那一瞬间悄然沉落几分,短短十数分钟,从满到半,再到只剩一条窄窄的边儿,最终,消失于云层或者矮矮的楼房,留下满天绚烂云霞,被漫来的夜缓缓浸染。

正如现在,天将黑未黑。

树林那边的人家亮着门前的灯笼,朦胧的红光穿不透层层枝叶,因此河滩与天色同暗,抬手看不清五根手指头。然而,这还未完全落下的轻薄黑暗中,亮起一点刺白的光,吸引了数不清的飞虫。

那是手电筒的光——卫桐音手机上的手电筒——醒目地告诉我她的位置。

我把电动车随便一扔,扑到她身边:“你怎么样?救护车怎么还没来?!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卫桐音竟扒着树墩,把自己从电动车下挣扎了出来。可她的双腿被压得失去知觉了,站不起来,只能依靠胳膊和手掌,半身不遂地往小路上爬,在她身后,拖着一道比杂草和天色都要深的痕。

“还活着……咳咳!”见到我,她好似脱力,支撑身体的胳膊轰然倒塌,摔回草里,唯有一双眼睛倔强地仰起,仿佛要凿穿我,“她们……”

“你放心,她们得救了——卫雅迪、章夏欣,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都安全了。”

“那就……好。”她放心地呼出一口带了血腥的气,脑袋轻轻落在了我腿上,“能不能……翻个面咳……趴、趴着难受……”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手足无措地托着她的脖子和腿,极小心地帮她翻身。

手电筒冰凉的白光下,卫桐音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浅,却应当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的脸颊凹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眼角散出几条很细的纹,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随着我的动作,她的胸前钻出一阵玻璃碎裂的动静。

碎完,碎玻璃摩擦,蹭出指甲刮黑板的刺耳声响。

我低头去看,草地上,骨碌碌滚落几个圆环,紧接着,一个摔碎的镜头掉下来,砸趴了一把草。

只见卫桐音胸前,也挂着个相机。

“你这相机和我的一个牌子哎,有品!”我刻意讲一些轻松的话,将她的注意力吸引来,“你的相机上也贴了贴纸啊,这是什么?小兔子!真巧,我的相机上也贴了……”

像是忽然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小兔子”三个字生生卡在了嗓子眼。

她的相机上贴了好多小兔子,围着镜头贴了一圈,镜头反而成了小兔子守着的“窝”,仿佛下一秒就要一蹦跳进去——有三只粘在凸起的地方,两边都翘着角,落了灰,怎么按都粘不回相机上;有四只粘了字或者螺丝,摸起来凹凸不平的;还有很小的一只,没小拇指甲盖一半大,粘在快门按钮上,因为用的多,那只小兔子色都快掉完了,只剩一尖尖淡粉的耳朵。

数量、位置,甚至掉色程度……都和我相机上的小兔子一模一样!

对了,我有一个小兔子,当时撞到钥匙被刮花了。

仿佛是为了求证什么,我腾出一只手,颤抖着拂去了卫桐音那只小兔子上的泥土,凑了过去。

那只灰白的小兔子,半张脸都被刮花了,只剩一只完好的眼睛,笑眯眯地瞧着我。

“你……我、我是……”

我猝然抬头,望向卫桐音,她的眼睛盛着手电筒的白光,我的身影映在那一双瞳孔里,像站在一片聚光灯里,每一根头发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她瞳孔里的我,头发乱蓬蓬地挂在脸侧,黏满了草叶和泥土;额头肿起个包,顶着从树墩上撞的脏污和碎屑;鼻头红红的,是晚上吃饭时被咬的蚊子包……我和她,模样相同。

“……桐音,”她接上我的话音,“你是我,你是卫桐音。”

我是……卫桐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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