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挤压成一线的微许光线从天幕淌而下,丝丝缕缕洒在沈长渊脸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消失。
沈长渊静静看着顾延,眼神深沉,眼底情绪复杂,那是顾延看不懂的情绪。
他自幼早慧,每次有些什么小心思,或闹了什么脾气,因他性子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别人都看不出来,可顾延却总能一眼看穿。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延发现他看不懂沈长渊的眼神了。
不知道他是又生自己的气了,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一时恍惚,顾延竟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身陷梦境的沈长渊,还是清醒的沈长渊。
他这是已经识破了自己伪装的身份,还是尚在梦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很快,顾延便得到了答案——他身侧站了另一个人,是更年轻一些的他自己。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不都已经改换过容貌了,沈长渊怎么可能还认得出他,怎么可能还叫他师尊。
所以其实沈长渊并非是在看向自己,而是在看向这个顾延。
想明白之后,顾延忙站到沈长渊身边,假装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倌人,这人是谁呀?这是什么地方?你的识海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长渊:“……”
沈长渊用眼神表达了对顾延智商的问候:“你是他的灵宠,你不认得他?”
顾延:“……”
差点忘了自己的设定。
顾延反应很快:“我在表达和他划清界限的坚定决心!你放心,如今我倾心于你,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再放在眼里!这家伙是谁?我不认识他!我在这世上只认识你一个人。”
沈长渊:“……”
他的眼神看的顾延一阵心虚,总有一种好像被看透的感觉。
可思前想后,顾延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可能露陷,便继续挂着一脸荡漾的笑,依偎在沈长渊身上,冲他疯狂抛媚眼。
沈长渊:“……”
沈长渊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压抑什么情绪。
就在顾延以为他会要么把自己捆起来揍一顿,要么一把推开自己,然后冷冷转过脸去不再理会的时候,沈长渊竟破天荒开了口,为顾延解释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
“当年他叛逃魔界,所有人都说他是叛徒,只有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我一直在找他的行踪。那天,我终于在界渊找到了他。”
顾延微微一怔,眨到差点抽筋的眼睛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这段往事,哪里需要沈长渊再提醒他。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哪怕一个细节。
那次仙魔大战,修真界本占据上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可能输。可就在关键时刻,顾延豢养的一只灵兽突然被魔气侵体而入魔,整个阵法完全被反噬。
他对自己的战略太过自信,便贪杯和师兄多喝了杯酒,没有及时发现端倪,导致自己所坚守的战线被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紧接着,修真界溃不成军,一举被魔界拿下数座城池。
这次战败让修真界死伤无数,英杰榜前一百上近半数名字彻底消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而顾延却在战败之后失去了踪迹,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次战败十分蹊跷,矛头尽数指向顾延,质疑之声铺天盖地。
因醉酒而误事?这种事情说出去简直像个笑话,更不要提谁不知道四大仙将之首的顾延风流恣意,千杯不倒?
且他不是那等不分轻重之人,怎么会在战况如此焦灼的情况下醉酒?
偏顾延还在这时下落不明,更显可疑。
可他的师尊却始终相信他,坚持找寻,最终在一处荒野山洞找到了身受重伤的顾延。
师尊对他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青涟山永远都是他的家。无论外人如何想,青涟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的为人。
既然受伤了,那就回家养伤。既然战败了,那就养好伤之后重整旗鼓,夺回城池。
顾延总算在连日的打击中获取到一丝慰藉,可偏巧就在这个时候,魔尊出现了。
他握着顾延的手,用顾延的剑,杀死了顾延的师尊。
顾延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因身上的伤而一动不能动地躺在魔尊怀中,眼睁睁看着长剑从师尊胸口横贯而出。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顾延半边衣袍。
顾延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魔尊阴冷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像冰冷的毒蛇吐信:“跟我去魔界吧。修真界容不下你了,但魔界永远都会有你一席之地。”
早在那之前,在很久之前,魔尊便向顾延递出过橄榄枝,但顾延拒绝了。
魔尊当时便笑着对顾延说,你如今能够给修真界带来好处,便人人都追捧你。可你信不信,一旦你一步踏错,不会有一个人当真相信你。
如今果真如魔尊所言,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一切都是他所为。
魔尊没有强行带走顾延,他给顾延提供最好的药物,最上乘的灵丹供他养伤,让他自己选择是否前往魔界。
那些药物都来自魔界,用过身上便会魔气萦绕,现入魔之象。
不用,他就会死。不能给师尊报仇,不能给所有无辜惨死的人报仇,带着一身污名死去。
顾延没有选择。
诺大的修真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不会再有人相信他了。
可就在他终于决定前往界渊的那天,他却看到了沈长渊。
沈长渊相信他。
即便证据确凿,即便顾延早已魔气缠身,自己甚至都不曾为自己辩驳,沈长渊也依旧相信这一切都不是顾延所为。
当时,少年沈长渊分明还在因为顾延多收了一个徒弟的事情和他置气,分明话都不愿意和他说,却在事发之后为了顾延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那样内敛的一个人,会在听到旁人质疑顾延时和对方争辩,会为了维护顾延的名声而和修为远超过他的人大打出手,会在所有人都劝他不要抱有希望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寻找顾延。
并且最终,在顾延决定前往魔界的这一天在界渊找到了他。
梦境中,除了顾延本人这个外来入.侵者,一切都是沈长渊意识的延伸,包括眼前更年轻些的这个顾延。
这是沈长渊记忆中顾延的模样,也是他这些年来在内心反复描摹过无数次的模样。
他没了往常那副不着调的纨绔模样,满脸麻木,一双异瞳冰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沈长渊,漠然得让人心寒。
饶是顾延也有些顶不住,十分诧异自己居然也曾经露出过这种神情,脸拉得老长,难看到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偏偏他这副嘴脸,沈长渊却看不够似的,竟还想上前去拉年轻顾延的手。
顾延颇有几分往事不堪回首的尴尬,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自己对此是什么反应,不太想让往事重演一遍,便想拦住沈长渊。
可惜时间紧迫,顾延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得现场表演平地摔,嘤咛一声就那么摔进了沈长渊怀里。
为了防止这小混蛋有可能接不住他,更可能压根不会伸手接他,顾延还非常主动地伸长双臂,直接将自己挂在了沈长渊脖子上。
然而不巧的是,他这一回预判错误。沈长渊伸了手,直接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更不巧的是,顾延这一摔太突然,沈长渊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接得不稳,于是下意识颠了一下,将他抱得更稳了一些。
顾延实在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新鲜感受,猝不及防就被扬了起来,下落时嘴唇蹭过了沈长渊的脸颊。
顾延很诧异,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一张脸,竟意外的火热,像磷石般摩梭出一阵火热的痒意,不轻不重地附着在唇边。
沈长渊也很诧异,那么不肯说人话的一张嘴,竟意外的柔软,像涂抹了脂膏的软玉顺着脸颊一路滑过。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沈长渊依旧保持着一张八风不动的冰山脸,但浑身僵硬,脸颊隐约透出一丝不明显的红意。
连顾延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顶不住,事先想好的台词此刻也说不出口了。
天地良心,虽然这几天他卯足了劲作妖,但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人,他对沈长渊真的没有什么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他即便放在修士中算十分年轻的,那也要比沈长渊年长十五岁。
更何况沈长渊还是他看着从一个小崽子长成少年的,他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真对沈长渊有什么想法?
所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让沈长渊就这么抱着他?
绝对不行,太诡异了。
让沈长渊把自己放下?
也不行,不符合他现在的角色设定。
思前想后,好像只有继续恶心沈长渊这条路可走。
沈长渊刚刚应该只是下意识抱住了他,只要被他恶心到,肯定会撒手。
于是他继续眨巴起眼睛来,故意凑到了沈长渊耳边,软声茶言茶语:“倌人对顾延这么好,那种情况下都还愿意相信他,他却那般对你,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就不会这样,只要你对我好一分,我一定千倍百倍还回来!”
沈长渊:“……”
顾延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沈长渊的手抖了一下,险些直接把他扔出去。
但却不知为何强行忍住了,眉尖不住抽动着看向怀中的顾延,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他对我不好?”
“是他把我从尸山血海里救出去;是他会为了我一句话三九寒天里跑遍大半个修真界去买一盒桂花糖;也是他,担心我第一次下山除妖没有经验,偷偷在我身后跟了大半个月。”
顾延:“……”
所以现在是什么意思?沈长渊他娘的到底想表达什么中心思想?
分明是这臭小子要先提起那些不愉快的旧事,他顺着这小子的意思说下去,臭小子反倒又不高兴了?
顾延是真的摸不准沈长渊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年轻版顾延还拉着一张驴脸,安静站在一旁冷漠地注视着他们搂搂抱抱,现在转口就夸自己好像也不太合适,显得太墙头草。
于是顾延只能坚守阵地:“当初你是唯一一个信任他的人,为了他孤身一人追到魔界,结果他呢?反手就利用你的信任把你用药把你迷晕,然后交给了魔尊!这不算对你不好吗?”
沈长渊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顾延却没有察觉沈长渊的神情变化,继续喋喋不休:“你在魔尊手中可谓受尽折磨,他身为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不仅毫无愧疚之心,甚至亲自上手,帮魔尊一起折磨你!”
“你说,这叫什么行为?简直就是个混蛋!忒不是个东西!”
沈长渊始终沉默着。
半晌,才缓缓开口:“全天下都知道当初我因他而落入魔尊之手,可没有人知道其中细节,没有人知道他是用药迷晕了我,因为经历过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两人。”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魔尊折磨,险些丢了性命,却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参与其中,亲自动手。”
“这些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只字片语,我相信他也不会有兴致把这种事当作谈资。至于另一个知道此事的魔尊……他自然更不可能去同旁人说些什么。”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延:“……”
娘的,这些年他和沈长渊的小话本流传这么广泛,内容那么丰富,细节那么清晰,他还以为这些早不是秘密了!
怎么真实发生过的细节反而没流传到修真界吗!
沈长渊竭力克制着自己,面上依旧一片漠然,但手臂不慎露出的微许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你到底……你是不是……”
单机码字的第n天[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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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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