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一诗作罢，尽饮杯中酒水。

他豪气干云，座下的文臣武将无不拍手称绝。郭嘉更是一本正经地朗声夸赞：“主公这诗写得好，既符合时下宴饮的场景，又由宴饮抒发内心豪情。好一句‘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羁’。”

这一句大概是说只要振翅高飞于云端之上，张罗布网者又怎么可能束缚得住？

阿芙品读着，也觉得十分不错。她兴致勃勃地张望四周，期待有人能接曹操之后，继续做出如此优秀的诗篇。

座下却是沉寂了好一会。

众人在略略地议论过曹操的诗作后，甚至都噤声不再说话。郭嘉拨玩着餐盘中的菜色，荀彧端正地坐着，目色平静。曹真和夏侯尚不善此道，只沉浸其中地饮酒、品馔。

半晌后，曹操再次点名：“应玚，德琏，你可是书香世家出身，又长于诗赋，这小小一首宴饮之诗不会做不上来吧？你若是不做，我可就要革了你这掾属的职位。”

名唤应玚，字德琏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青年人听见曹操叫他，当即起身、拱手作揖，又见曹操假意威逼自己作诗。

应玚也没推拒，仔细想了想后，波澜不惊地连词成篇：“巍巍主人德，佳会被四方。开馆延羣士，置酒于斯堂。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穆穆众君子，好合同欢康。促坐褰重帷，传满腾羽觞。”

这是一首几乎完全在描写正面，歌颂主人，以及表现宴饮欢畅的的诗篇。

“诗作不可谓不好，虽已足见文采斐然，但是德琏，你这也太敷衍了。罢了罢了，你既已作诗，我就不为难你了。”曹操哑然失笑地大声评点。

而后，目光一转，曹操又点到另一个人，正声：“刘桢，刘公干，你与应玚并为掾属，同有文采，何不也作诗一首？不过再不要说些溜须拍马的好句搪塞于我。”

曹操假装生气地轻拍桌案。

那刘桢，刘公干，是一个与应玚年岁相当的窄脸青年，听了曹操的话，也立马站起身来，规矩施礼。

刘桢先说着“是”，之后沉吟片刻，念诵道：“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傍。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生平未始闻。歌之安能详。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

刘桢诗罢，曹操当即拍手说了个“好”字，但片刻之后又故作嗔怪：“好你个刘公干，我让你莫要说些搪塞我的好句，你竟描摹、吟诵起风景来。不过也行，这水鸟虫鱼、芙蓉菡萏，皆是由静生动、栩栩如生，好诗、好诗！”

曹操随意地摆了摆手，让刘桢赶紧坐下，之后又张目去看四周的其他人。

他看了看曹丕，接着看了看曹植，末了目光落在曹冲身上，欣然、温和地一笑。

曹操张了张唇，刚又想说话，那最先被他点名，唤作陈琳的短髯壮年人，突然开口：“既然主公想听些不一样的，又赞扬过陈琳文采卓然。琳有一诗请主公品鉴，是为：高会时不娱，羁客难为心。殷怀从中发，悲感激清音。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萧萧山谷风，黯黯天路阴。惆怅忘旋反，歔欷涕沾襟。”

此诗由宴饮之欢骤转为羁客之悲。大有陈琳将自己比作“羁客”，感慨袁氏灭亡，曹氏替代，表达深深惋惜与悲痛之情。

他竟然敢当着新主曹操的面，缅怀旧主袁绍？甚至，陈琳在说这一篇诗作时都没有站起来对曹操施礼。

霎时间，座上座下的众人皆是屏息静气，深怕自己一个不慎，会惹恼本就该怒火中烧的曹操。

曹操面上的笑意也化为虚无，虎目冷冷地睥睨着座下的陈琳，其中仿佛有熊熊的烈焰。

曹操还没发作，陈琳接着又道：“琳想提醒主公，莫要因为一时的得意而骄傲自满。当初袁绍在官渡也天真地以为自己与主公兵力、粮草悬殊，一定能战胜主公。然而事到如今，袁绍身殒，主公入主邺城。”

陈琳这一番话说完，方才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曹操作了一揖。

曹操的面色仍旧没有缓和。他突然猛地一拍桌案，巨响如若惊雷一般在天地之间炸开。众人诚惶诚恐，都以为曹操要借机向陈琳发难。

陪在曹冲身边的曹植，穿着一身烟青的宽袍深衣，衬得整个人温文尔雅，赶忙直立站起，开口打断曹操，为陈琳遮掩，转移话茬，道：“阿爹，诸位先生、大人都做了极优秀的诗篇。儿子虽然年纪小，但也想尝试尝试与他们比较一番。不如阿爹听听，我做的诗如何？”

曹植虽然是询问曹操的，但他根本没给曹操答话的时间，接下去立马作诗道：“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只是这诗我只作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还没有想好。阿爹觉得，后面该在吟诵些什么好呢？”曹植一派天真烂漫地笑，昂头抬眸直直地望向座上的曹操。

曹操品味着曹植的诗句：“‘谦谦君子德，磐折一何求’？好一句‘谦谦君子德，磐折一何求’啊，植儿，你是在提醒为父莫要辜负了陈孔璋的一番叮嘱与好心是吗？”

曹植只俏皮地笑，不回答。

曹操露出满面的欣慰，而后忍俊不禁，“我们植儿不愧是少年才气，小小年纪已经能作出这样的诗句。再过几年，恐怕为父都要逊色于你。不过你还是小看你的父亲了，为父万没有到不辩是非的地步。这忠言逆耳的道理，为父还是懂的。”

“至于你这篇诗的后半部分，植儿，等你长大，再长大一些，自己补全吧。只有你自己才能告诉你自己，这首诗该如何写下去。”曹操摇头，宠溺却又无奈地笑。

曹冲跟着撒娇道：“还是父亲与植兄厉害，都能作出令人兴叹的诗句，冲儿我却是一直不善此道。什么时候，父亲与植兄也教教我？”

曹冲狡黠地眨眨眼，惹得曹操笑意更甚，曹植没好气地推他一下，反驳：“你已经足够聪颖了，还要再擅长写诗属文，是不想让我们这些做兄长的活了吗？以后阿爹只看得见你，哪里还看得到我们？”

曹植说完，也笑。

曹操更是摇头，望着曹冲与曹植，满眼的高兴。曹操看完两个远处惹自己疼爱的儿子，又望向近处那个不知道像谁的现在的长子曹丕。

曹丕既不完全像他，狠辣、不拘小节。曹丕虽狠辣，但内心太过敏感。也不像卞姝温柔、坚韧且活络，曹丕永远闷闷的，好像积蓄着很多心事。

曹操望曹丕叹气，接着，努力维持高兴的模样，笑唤：“丕儿，你之文采虽不可谓能出众人之右，但也当是不输众人。这诸位兄长、弟弟都做完诗了，你何不也赋诗一首？”

曹操期待的目光令曹丕愉悦。即使曹丕原本还有些不高兴，因为觉得父亲曹操更喜爱曹植与曹冲，但只要父亲肯多看自己一眼，曹丕便什么都不介意了。

曹丕随即思忖起来，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丕话罢，座下一时议论纷纷。

“这竟然是首七字诗？”

“第一句倒也确实应景。”

“只是怎么以思妇念君之事来写自己内心惆怅，与自己想要亲近之人不得亲近？”

“这也太扭捏了些。”

……众人的评价褒贬不一，坐在阿芙身边的曹丕，面容都绷紧了。阿芙能注意到，曹丕平放在双膝上的两手都握紧成了拳头。

以思妇自比，这在后世其实并不少见。

阿芙略为好奇地看向曹丕。紧接着，坐在最上位的曹操亦是开口，有几分漫不经心，“丕儿这诗，敢于摆脱五字诗之古体、舒适，确有可取之处，也是首好诗。”

“丕兄的诗句可真新鲜、齐整。”曹植跟着，认真地夸赞曹丕。

曹植惊叹的表情、动作太大，惹得原本注视曹丕的曹操，立马转移目光，望向曹植，喜笑颜开，认真地说道：“为父倒是更喜欢我们植儿的诗。古朴苍劲，既有少年人的豪情，又有博然宽广的意气。写文做诗当还是豪气为先。”

曹操只这一句，阿芙便看见曹丕以指尖之力狠狠地穿透了自己身上靛蓝的衣摆。浅麦的手指从衣洞穿过去，掐白了自己的血肉。

本章诗篇分别为：

应玚《公宴诗》；刘桢《公燕诗》；陈琳无名的一首诗；曹植《箜篌引》前半段；曹丕《燕歌行其一》。

作者所写为剧情需要，不代表这些诗真的都创作于此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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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027 群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