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幼枫像是换了个人。她不再抱怨干粮硌牙、沙地烫脚,而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她像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林夏传授的一切——如何通过太阳和沙丘阴影判断时间,如何观察动物足迹寻找水源,甚至在林夏演示如何用那把其貌不扬的小铲子设置简易陷阱捕捉沙鼠时,她也看得目不转睛。
“看懂了吗?”林夏收起铲子,看着蹲在一旁、眉头紧锁的幼枫。
“看懂了…吧?”幼枫不太确定地比划着,“就是…挖个坑,要口小肚子大,上面用细树枝和沙土伪装…”
“然后呢?”
“然后…等它自己掉下去?”幼枫眨眨眼,努力回忆。
林夏轻轻“嗯”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是淡淡补充:“坑底最好插几根削尖的硬木刺,掉下去就别想跑了。不然你是在请它吃饭还是抓它?”
幼枫:“…” 好吧,又是省事省力的残酷版。
她发现林夏教学有个特点:绝不美化过程,只追求结果。这让她最初那些关于“侠客风度”的幻想彻底破灭,却也让她对这片沙漠的真实面目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然而,成长的路上总有意外。
这天午后,他们在一片风蚀岩区休息,沙州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出现在地平线上。幼枫自告奋勇去附近探查,想试试自己新学的追踪技巧。她仔细分辨着沙地上的痕迹,不知不觉走远了些。就在她蹲下身研究一株罕见的沙漠植物时,脚下看似坚实的沙地突然坍塌!
“啊——!”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就陷进了一个被流沙掩盖的天然坑洞里。松软的流沙瞬间淹到她腰部,并且还在不断下沉!她拼命挣扎,却越挣扎陷得越快,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林夏!林夏——!”她带着哭腔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岩谷里显得格外无助。
几乎在她呼救声落下的瞬间,一个身影如鹰隼般从岩壁上方跃下,正是林夏。他脸色冷峻,目光迅速扫过坑洞和周围环境。
“别乱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瞬间抚平了幼枫大半的恐慌,“越是挣扎,沉得越快。放松,张开手臂,尽量增加身体与沙子的接触面积!”
幼枫依言照做,拼命抑制住本能挣扎的**,感觉到下沉的速度果然减缓了。她甚至还记得林夏说过,要尽量后仰,让身体呈漂浮姿态。
林夏没有立刻靠近坑洞边缘,而是快速解下自己腰间那根用来捆扎行李的结实麻绳,又利落地将旁边几块风干的、异常坚韧的红柳根用铲子砍下,绑在绳端增加重量。
“抓住!”他低喝一声,将绑着红柳根的绳端精准地抛到幼枫手边。
幼枫死死抓住这救命绳索。林夏双臂发力,肌肉绷紧,沉稳地将她一寸寸从流沙中拖了出来。直到幼枫完全脱离险境,瘫软在坚实的沙地上大口喘气,他才松开绳子,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坑洞,用铲子做了个标记。
“这种被风蚀空的岩层地段,下面常有暗流或空洞,表面沙土松散,最是危险。”他语气平静,听不出责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下次探查,记得先用长棍试探地面。”
幼枫惊魂未定,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沙土,混合成滑稽的花脸。她看着林夏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想起刚才命悬一线的恐惧和被他稳稳拉上来的安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我以为我要死了…呜呜…沙子好冷…”
林夏看着她哭得毫无形象的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句“那可不”或者冷静的分析来回应。他只是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递给她。
“擦擦。”他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死不了。有我在。”
这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话,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幼枫接过布巾,胡乱地擦着脸,抽噎着说:“我…我是不是很没用…又给你添麻烦了…等到了沙州,我…”
“闭嘴。”林夏打断她,语气不算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先把脸上的沙子擦干净,哭得像只花脸猫。”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此地不宜久留,流沙坑可能不止一个。能走吗?”
幼枫努力止住哭泣,点了点头,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
再次上路时,气氛有些沉闷。幼枫骑在骆驼上,看着前方林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到了沙州就回家”的约定,像块石头压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差点酿成大错,他一定更觉得她是个麻烦了吧?
傍晚,他们在一处背风的沙丘后扎营。幼枫格外沉默,主动去捡了柴火,这次仔细辨认,只挑了完全干枯耐烧的枝干。她又学着林夏的样子,用小铲子在地上挖了一个简单的避风灶坑,虽然挖得歪歪扭扭,比狗刨的强不了多少。
林夏看着她忙活,没说话,只是在她试图点燃那堆被她摆放得过于紧密、导致空气不流通的柴火时,走了过来。
“火绒要松。”他只用铲尖轻轻拨弄了两下,让柴火堆中间空出些许缝隙,然后拿出火折子,熟练地引燃。“看着,要这样。”
火光再次亮起,映照着两人。幼枫看着跳动的火焰,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林夏…对不起,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合格的‘江湖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认命般的失落,“等到了沙州…我会自己离开,不会赖着你的。”
林夏正拿着树枝拨弄火堆,闻言动作顿了顿。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有立刻回答,寂静中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今天掉下去的时候,除了喊我,你还做了什么?”
幼枫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回答:“我…我按你教的,没乱动,张开了手臂,还…还试着往后仰…”
“嗯。”林夏点了点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记住了要点,临危没大乱,还算有点悟性。”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像是随口一提,“比某些第一次遇到流沙,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把救他的人也拖下去的家伙强多了。”
幼枫愣住了,连悲伤都忘了:“…还有别人?”
林夏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嗯,一个故人。当年可没你这么镇定。”
幼枫看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脸,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他这又是在用他那种别扭的方式安慰她?甚至不惜“诋毁”一下他口中的“故人”来抬高她?
这个认知,让她冰凉的心底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林夏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一口,目光依旧看着火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这片沙漠,吞没了无数自以为是的‘好汉’,也磨平了许多人的棱角和热血。他们要么死得快,要么变得比石头还冷硬。”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认真地看向幼枫,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但你不一样。”
幼枫屏住了呼吸。
“你娇气,但没真喊过放弃;你无知,但肯低下头学;你惹麻烦,”他瞥了一眼今天出事的方向,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每次都能记住教训,甚至能在要命的时候,用上学到的东西保命。”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幼枫心上:“我林夏这些年,一个人走惯了。多个人,就是多个累赘,多个变数。”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他特有的、实事求是的残酷,“你确实是个麻烦,这点没错。”
幼枫的心沉了下去。
但紧接着,林夏继续说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不过,你这个麻烦,还算…有点意思。像颗没被打磨过的石头,棱角分明,莽撞,却偏偏有种…打不死的劲儿。”
他拿起树枝,在地上随意划了几下,像是无意识的动作:“我当年也算见过些风浪,像你这样…又麻烦又有点潜质的,不多。” 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幼枫,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着篝火的光芒,亮得惊人,“所以…”
他拖长了语调,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用一种近乎宣布决定的、带着点林夏式“装模作样”的口吻说道:“那个‘到了沙州就回家’的约定,作废了。”
幼枫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睁大,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林夏看着她那副傻乎乎、难以置信的样子,终于清晰地勾起了嘴角,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还有几分他特有的“老子就是这么决定了”的笃定。
“骆驼帮虽然还没骆驼,”他慢悠悠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但既然认了老大,总不能半路把老大扔了。传出去,我林夏以后在这片地界上还怎么混?”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我好歹也是…嗯,曾经也是有点名号的人,说话得算话,对吧,‘老大’?”
这声“老大”,和他之前那种带着敷衍或调侃的称呼完全不同。它听起来随意,却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认可。
这一刻,幼枫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跳动的篝火,和林夏那张带着淡淡笑意、无比可靠的脸。巨大的喜悦和安心像潮水般涌来,冲垮了她所有的忐忑和不安。她鼻子一酸,眼眶再次发热,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或委屈,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归属感。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容忍”的累赘,不再是那个约定到期就要被送走的“麻烦”。她是被林夏——这个厉害、靠谱、别扭又有点喜欢装的“前马贼”——真正认可的,骆驼帮的“老大”。
虽然,这个帮派目前只有两个人,一匹老马,一头骆驼,和一把…埋人埋尸体都无比顺手的小铲子。
但未来,谁说得准呢?
她看着跳动的篝火,看着火光照耀下林夏那张线条硬朗却莫名让人安心的侧脸,悄悄握紧了拳头。
她的江湖路,真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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