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七年,洛骏再次走进邙山脚下的马家村。
此时已入初冬,偏僻的乡村里气温骤降,天空飘起了毛毛小雪,小雪落地不见踪影,使人烟稀少的乡村山野更加阴冷,氛围也格外显得落寞萧条。洛骏和阿妍儿早有准备,在县城里各买了一套带帽的抓绒外套穿上,洛骏穿的是摩卡色抓绒衣,阿妍儿穿的是燕麦色抓绒衣,都搭配着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两个人还各自背着一个黑色双肩背包,洛骏的背包里装了不少面包和矿泉水以及指南针、瑞士军刀、麻绳等工具,阿妍儿的背包里装了日常急救医药物品。俩人一身轻便干练的装扮,带上了必备物品,便于在山上行走。
马家村早已空无一人,五婶罗巧芬曾提到,马家村的人纷纷搬了出去,到生活条件更好的地方去生活了,这里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四合院和旧迹斑斑的窑洞。洛骏和阿妍儿走在马家村里,来到洛骏的父母马大强和严冬梅住的四合院,然后又去了村子外面埋葬马大强和严冬梅的坟地里。
洛骏看着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低矮破旧的围墙、院子里的石碾、窑洞里的土炕……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了曾经拥有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在父母的关怀照料下幸福地生活,每天和村里的娃娃一起玩耍嬉闹,偶尔在父亲马大强辛勤劳作时给他端来一碗白水,在母亲严冬梅洗衣时帮她提着衣角,饿了吃上一个白面馍馍,困了躺在暖炕上进入甜甜的梦乡……这些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到了四岁多那年全被夺走了,父亲被杀害,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带着他艰难度日,孤儿寡母被村里人嘲讽排挤,母亲重病无钱医治,最终离去……
天空中零星飘着朵朵小雪花,洛骏在父母的坟前跪下,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他的心情无比沉痛。阿妍儿在山间摘了一些野菊花,扎成一束,放在坟前,然后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致哀。
“姐夫,节哀吧。”阿妍儿睁开眼睛,放下双手,担心洛骏触景伤怀,善意地劝道。
洛骏缓缓站起来,看着父母的坟头,怅然若失地说道:“我爹是被人杀死的,我爹死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妈常年的病没钱医治也死了,我从小寄养在五叔家里吃尽了苦头,后来跑出去讨饭,直到遇上我师傅,才过上了正常的日子。”
阿妍儿从五婶罗巧芬的口里以及跟随洛骏到马家村来,逐渐了解了洛骏的人生经历,对他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
“这二十多年来,我总是被一个噩梦缠绕,梦里总是见到我爹被杀害的情景……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出杀害我爹的凶手,为我爹报仇……只有报了杀父之仇,我才能从那个噩梦里解脱出来……”洛骏继续说着,竟有些哽咽。
“找到了吗?”阿妍儿喃喃问道。
洛骏抬眼看了一眼阿妍儿,低沉的声音答道:“找到了。”
雪花飘落在阿妍儿乌黑的短发上,细碎的刘海渐渐被浸湿,不知是这萧索的场景,还是洛骏说的话,使阿妍儿也变得惆怅起来,白嫩的小圆脸上显露出少有的愁绪。她慢慢想起了洛骏在密道里告诉她的,他的杀父仇人是谁,她突然很直接地问道:“我爸爸就是你的杀父仇人,对吗?”
洛骏低垂着眼睑,停顿了片刻,挤出一个字:“对。”
阿妍儿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内心作出了一番挣扎,但她善良乐观的性格驱使她迅速做出决定,她抬起头来,朝着洛骏微微一笑,说道:“姐夫,我终于知道你的心结在哪里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帮助你找到我爸爸他们的,如果真的是我爸爸做了坏事,我会让他去自首的。”
洛骏皱了皱眉头,在善良单纯的阿妍儿面前,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即便是他的杀父仇人就是她的父亲,他也对她恨不起来。
“我会替我爸爸赎罪的。”阿妍儿淡淡说着,就像她心里想要替她自己赎罪一样,要做更多的善事,要救治更多的病人,来救赎自己的灵魂。
洛骏沉默着,没有回应,他此行上山的目的,不仅要找出韩庆远和温三子,还要救出发小“马驹儿”,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探究这些人口中说的宝藏是怎么回事。
山间一片寂静,静得像时光停止了流转,只能听到雪花飘零的细微响动。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寂静。这声响在静谧的山林里分外明显,洛骏敏感地觉察到了,机警地回头,发现有人藏在一棵树的后面,他反应非常迅速,立刻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衣服,一把将那人拉出来。
一看,竟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马溟沙。
马溟沙穿着藏青色棉袄和棉裤,哆哆嗦嗦地站着,眼神呆滞,看见洛骏又轻声唤着:“狗蛋儿……狗蛋儿……”
“大爷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洛骏疑惑地问道。
阿妍儿也转身看见老爷爷马溟沙突然出现,也很疑惑,走过去扶着马溟沙颤颤巍巍的身体,关切地问道:“老爷爷,您怎么来了,是不是五婶对您不好呀?”阿妍儿担心五婶罗巧芬不愿意照顾马溟沙,扔下他不管。
马溟沙今年八十八岁,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密布,到处是黑色的斑斑点点,但他瘦小的体格依然直挺矫健,呆滞的神情里也透着一股执拗的劲,似乎是朝着他想去的地方和他想见的人执着而来。从县城到马家村的路程不短,他一个耄耋之年的痴呆老人却能清楚地记住路线,并且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令洛骏和阿妍儿大为惊叹。
马溟沙没有回答洛骏和阿妍儿的问话,站着未动,似乎脑子里的那份清醒只停留在脑子里,表面上还是一副痴呆样。
洛骏和阿妍儿决定先送马溟沙回去,扶着马溟沙走到村口的池塘边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洛骏拿出背包里的面包和水给老人吃喝。
马溟沙吃好喝好之后,像是突然清醒了,又像是更加糊涂了,他突然拉住阿妍儿的胳膊,嘴里冒出几句奇怪的话:“南宫氏,洛心,有罪之人,戴罪守陵……”
阿妍儿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表情也显露出一丝异常,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马溟沙,似乎她与老人之间有一道电光在传导,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两分钟,时间被凝固了。
“大爷爷,您在说什么?”洛骏不理解马溟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话为什么要对着阿妍儿说,他回过头看着阿妍儿又问道:“阿妍儿,你怎么了?”可此时的马溟沙和阿妍儿都仿佛被定住了,不能动弹。
洛骏伸出手在马溟沙和阿妍儿之间摇晃了几下,又把马溟沙的手从阿妍儿胳膊上拉开,像是把俩人之间的电光砸断了,阿妍儿的表情立马恢复了正常。马溟沙似乎也清醒了许多,诧异地看了洛骏一眼,又对阿妍儿说道:“姑娘,你是赵家的人?”
阿妍儿恢复了正常,对马溟沙的话不明所以,摇了摇头,说道:“老爷爷,我不姓赵,我姓韩。”
马溟沙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紧紧盯着阿妍儿:“洛心明珠,神光灼灼,摄人魂魄,愈人顽疾。”
阿妍儿以为马溟沙老年痴呆症犯了,一番胡言乱语,急忙说道:“老爷爷,您在说什么?我送您回县城,去县医院看看……”
马溟沙立刻抢过话头:“姑娘,你戴过那串夜明珠项链?”
阿妍儿这才明白眼前的老人是清醒的,惊讶地张开嘴:“您是说我小时候就戴过的辟邪项链?”
马溟沙并不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洛心,地之明,南宫双姝守城门,赵氏家眷携旨来,开启宝藏万贯金。”
听到这些怪异的话语,阿妍儿和洛骏都感到万分震颤,原来这位似糊涂又似清醒的马老爷子,似乎对“洛心”夜明珠项链十分了解,而且还知道这夜明珠项链跟开启宝藏有关联。
马溟沙又转头看着洛骏,并伸出手拉住洛骏,那副半糊涂半似清醒的样子瞬间变成了完全清醒且思维敏捷的正常状态,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变成了一位慈爱又睿智的长辈,对洛骏说道:“狗蛋儿,你是马氏一族第18代长孙,马氏一族族长一职,我要传给你。”
“什么……”洛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是马氏一族第16代族长,本意把族长一职传给我儿马光辉,但我儿生性懦弱,不堪重任,如今我儿已逝,我孙儿马跃凡又不知所踪。如今,只有你,马氏一族第18代长孙,堪当大任。”马溟沙像一位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用文绉绉的语气语调,说出了一堆让洛骏深感莫名其妙的话。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狗蛋儿,我给你取了大名叫马子鲲,因为你是马氏一族第18代长孙,希望你能成就大业,完成马氏一族的历史使命。”马溟沙神色凝重,说话语气深重。
洛骏更为惊叹,小时候在马家村生活了十年,一直没有大名,只有一个烂贱的小名,不知道这位马氏族长今天怎么突然要为自己取大名。
“马子鲲,你还不知我马氏一族的先祖马萧茗的故事,身为族长,必先掌握马氏先祖的历史,听我慢慢给你讲来。”马溟沙神色庄重,继续说着,说出了一段惊天的历史。
原来,马氏一族在历史上与宋代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距今八百多年前的北宋末年,宋徽宗赵佶执政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崛起,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大金国开启了开疆扩土的战争,灭掉辽国之后,金军南下长驱直入,宋人重文轻武,不堪一击,宋徽宗传位给宋钦宗意图南逃,最终被金军攻破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徽宗钦宗及所有皇室宗亲都被金人掳去北方为奴,这就是历史上汉人最大的耻辱——靖康之耻,史称“靖康之变”。
金军攻打汴京时,距汴京两百公里之外的洛阳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定居在洛阳的闵阳王赵祚接到了徽宗密旨,将早年收藏起来的巨额黄金埋藏起来,以备后世崛起之用。闵阳王早在邙山修建了自己的陵墓,便让工匠在陵墓里挖出密道埋藏黄金,建成了一个巨大宝藏。闵阳王将开启宝藏的秘诀告诉了亲信马萧茗,并叮嘱马萧茗世代守陵,守住赵家的宝藏。马萧茗遂留在邙山脚下,与一农户之女成亲,在此地世代繁衍,形成了马氏一族,由此,马氏一族成为了闵阳王的守陵人,也是守住开启宝藏秘诀的人。
马氏一族的每一位族长,都会接受一个特别的仪式,上任族长将宝藏秘诀传给新任族长,新任族长的职责就是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再寻找合适的下任族长传给他。“靖康之变”后,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世间沧桑变故数百年,马氏族长坚守宝藏秘诀,等待有一天,闵阳王的家眷传来开启宝藏的密旨。在接到密旨之前,无论世间发生任何变故,马氏族长都不予理会。
马溟沙是马氏一族第16代族长,他守着这个家族秘密守了五十多年,原本打算让独生儿子马光辉继任族长,但他实在是信不过那个无能又无赖的儿子,一旦儿子想去挖宝藏而暴露了家族秘密,他将愧对上任族长对他的信任,百年后也无颜去见地下的马氏先祖。二十多年前,马大强与外人一起盗墓被杀害,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当时马溟沙在震惊之余,也没有把这个家族秘密说出来,守口如瓶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等待机会,寻找另一个合适的马氏后人来接续重任。今天,他一个人走回马家村,就是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牵引而来,这力量带着他找到了洛骏和阿妍儿,这力量让他的脑子清醒过来,这力量让他寻到了最合适的马氏族长人选。他要赶在自己完全失去自我意识之前,把这个重任交给洛骏。
洛骏在马家村生活了十年,从未听说过马氏一族还有这样一份特殊使命和责任。但他在马家旅店被韩庆远用电击棒击晕后,听到韩庆远与温三子的对话中提到了古墓宝藏,还说那串夜明珠是开启宝藏的钥匙。
马溟沙紧紧握住洛骏的手,满含嘱托的眼神盯着洛骏,将内心的坚定意念传递给洛骏,说道:“马子鲲,我将马氏族长之职传给你,自今日起,你就是马氏一族第17代族长,你的职责是守住宝藏,不要让那几个宵小之辈开启了宝藏之门。”他转头看了一眼阿妍儿,回头继续对洛骏说道:“这位姑娘有神光庇佑,是天助你之人,你和这位姑娘一同前往,必成大业。”紧接着,他把头靠近洛骏的耳边,嘴唇微动,轻声说了几句话。洛骏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制住了,不由自主的朝着马溟沙点了点头。
马溟沙把肩上的重任交给了洛骏,也把他一眼看中的奇人阿妍儿推荐给洛骏,让俩人一起去完成这个特殊的任务。年近九旬的马溟沙,身上背负了五十多年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双目炯炯有神的光彩渐渐暗淡下来。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的喊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哎呀,可算找着你们了!”五婶罗巧芬不知何时到了马家村的村口,看见了洛骏和马溟沙,冒冒失失地大喊大叫起来。
阿妍儿赶紧迎上去,正好问一问五婶怎么没有照顾好老爷爷。五婶罗巧芬听出阿妍儿的意思是在责怪她,显露出一个村妇的泼辣姿态,又哭又嚷:“哎呦,这可冤枉我了呀,我每天好饭好菜的伺候着,一点都不敢怠慢,哪知道,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不着人了,这可不能怪我呀!老爷子,你赶紧跟我回去哟!”
马溟沙听到了罗巧芬的哭嚷声,立刻变了脸,恢复了先前那副痴傻呆滞的样子,眼神浑浊,身体哆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罗巧芬的方向走过去。罗巧芬见老爷子走过来了,一边念叨一边拉住老爷子,对洛骏和阿妍儿表示让他们放心,她收了这么多钱,一定会照顾好老爷子的。
洛骏大感诧异,十分不解地看着马溟沙跟着罗巧芬往县城方向走去。马溟沙走了一段路,忽而侧过身来,朝洛骏看了一眼,又是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的正常状态,那一眼炯炯有神,那一眼坚定有力,像对洛骏赋予了重托,寄予了厚望。随即他又转过身去,变成一副痴傻呆滞的样子,跟在罗巧芬的身后,哆哆嗦嗦地走了。
洛骏和阿妍儿盯着马溟沙的背影,藏青色的棉袄棉裤,瘦小的身材,颤颤巍巍的体态,很难将他与一位身负马氏一族历史重任的族长联系在一起,而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历史重任转到了洛骏的肩上,他必须担当起马氏一族族长的职责,完成马溟沙交给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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