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中的坞堡

卫家一行人翻过陇山最后一处隘口时,朝阳正穿透云层。牛车沿着陡峭的山路缓缓下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阿昭趴在车窗上,看着远处渭水像一条银带般蜿蜒在初冬的原野上。

“过了上邽,就是关中了。”卫老爹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阿昭这才注意到,父亲的手紧紧攥着车帘,指节都泛了白。

眼前的关中平原在晨光中铺展开来,却让阿昭倒吸一口凉气——广袤的原野上,残雪覆盖着龟裂的田地,几株枯树立在远处,枝丫像干枯的手指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更远处,一座座烧焦的村落像墓碑般矗立在地平线上。

“那是当年混战时留下的。”卫老爹顺着阿昭的视线解释道,“十八路诸侯在此厮杀,最惨烈时,渭水三日不流。”他的声音很轻,“不是水枯了,是尸体把河道堵住了。”

阿昭突然抓紧窗框。路边的沟渠里,一具白骨半埋在积雪中,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天空。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骨架上还套着半副锈蚀的铠甲,腰间挂着的铜牌依稀可见“骁骑”二字。

“阿昭别怕”。卫大哥放下车帘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别怕……都过去了……”

“还没到长安呢……”卫二哥低声说,“越往东走,怕是……”

卫老爹轻轻按住阿昭发抖的小手:“记住眼前这些。我们此去,当使‘荒芜复良田,白骨生禾黍’。”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车内的寒意似乎褪去了几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原来也是写实……

“自永康之乱起,关中就是各方势力的战场。匈奴、羌人、外戚,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最苦的,永远是百姓。”他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书箱里那卷《氾胜之书》上。

牛车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荒芜的田野尽头,一座灰黑色的坞堡突兀地矗立在雪原上,高耸的土墙在暮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阿昭趴在车窗边,小脸紧贴着冰冷的窗框。坞堡外墙足有三丈高,上面密密麻麻插着削尖的木桩,几个背着弓箭的人影正在墙头巡逻。更令她惊讶的是,堡墙外竟有大片整齐的麦田,虽然覆盖着积雪,但田垄间的沟渠修得笔直,显然经过精心打理。

“这里……不一样。”阿昭喃喃道。

卫老爹顺着女儿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这就是坞堡。乱世中,百姓们聚族而居,筑墙自保。”他指着远处隐约的炊烟,“你们看,堡内还有人在生火做饭。”

卫大哥若有所思:“难怪这一路白骨遍野,唯独靠近坞堡的地方能看到人烟。”

忽然,坞堡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墙头火把接连亮起,瞬间将堡墙照得通明。一个洪亮的声音透过寒风传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卫大哥正要答话,卫老爹按住他的肩膀,亲自高声道:“河北卫氏,曾任河西窦将军帐下参军,携家眷往洛阳去。请借宿一宿!”

“客人请进”,过了半晌,角楼上传来一个低沉苍劲的声音。

不多时,厚重的堡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坞堡庄主姓李,约莫五十来岁,一张脸像是被刀刻过似的,皱纹里都藏着故事。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举手投足间那股子行伍之气是藏不住的。和卫老爹寒暄过后,便吩咐下人准备客房,设宴招待。

拍掌三声后,只见厅外鱼贯而入十余名仆役,捧着各色食盒。领头的老仆躬身道:“庄主,宴席已备妥。”

“卫参军,请。”李庄主起身相邀,领着众人转入隔壁厅堂。阿昭眼前豁然开朗——八盏青铜连枝灯将厅内照得通明,正中摆着一张黑漆描金食案,四周设着绣墩。虽不及世家大族的排场,在这乱世中已属难得。

“寒舍简陋,还望海涵。”李庄主说着谦虚的话,眉宇间却透着自豪。他亲自为卫老爹斟了一盏酒,“这是用堡内自酿的黍酒,埋在地窖整整五年。”

酒过三巡,李庄主打开了话匣子:“老夫原本是前朝的一个牙将,永康年间吃了败仗,带着残部回到家乡。为了躲避乱兵和流寇,这才建起了这座坞堡。”说着举起酒杯,手上厚厚的老茧清晰可见。

如今的李家堡占地几百亩,聚集了上千口人。像这样的坞堡,泾阳一带少说也有几十座。大的能住上万人,小的也就百来口人。这些坞堡不仅能抵御盗匪,还自给自足,俨然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

“李庄主在乱世中保得一方平安,就是大功德。”卫老爹举杯说道,“借花献佛,再敬您一杯。”

李庄主摆摆手:“乱世求生罢了,当不得卫参军赞。”

正说话间,仆役们开始上菜。先是一道炙鹿肉,表皮烤得金黄酥脆;接着是炖得烂熟的羊肉羹,撒着碧绿的葱末;最后竟还端上来一盘鲜鱼,引得众人惊叹。

“堡后有温泉,冬日也能养鱼。”李庄主见卫老爹面露讶色,笑着解释,“这些年琢磨出些门道,勉强能让堡中老小吃口新鲜的。”

阿昭随女眷入席,被安排在西侧副案。案上已摆好漆器食具:一个雕花漆盒盛着蜜饯,两个漆耳杯分别装着浆水和醴酒,还有一叠松软的蒸饼正冒着热气。

“小女郎尝尝这个。”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将一碟琥珀色的糖酥推到阿昭面前,“用野蜂蜜和胡桃做的,咱们堡里孩子们都爱吃。”

阿昭道谢后小心拈起一块,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这才发现,厅角的屏风隐约站着几个小姑娘,正怯生生地朝这边张望。

“那是庄主的晚辈。”妇人顺着阿昭的目光解释道,“听说有贵客,非要来看个新鲜。”

宴席间,李庄主特意命人取来一张古琴。琴身斑驳,漆面已有裂纹,但音色依旧清越。他拨动琴弦,竟是《鹿鸣》之章。卫老爹会意,击节而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阿昭望着父亲与庄主唱和的场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太平年月的文人雅集。这一刻,坚固的坞堡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乱世,让人暂时忘却了沿途所见的白骨与废墟。

宴罢,李庄主亲自举灯引路,带卫家众人去往客房。穿过几重院落时,阿昭注意到墙角堆着整齐的箭矢,廊下挂着成串的干粮。这些细节无声地提醒着:眼前的安宁,是建立在严密的戒备之上。

“客房简陋,委屈诸位了。”李庄主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床榻上铺着崭新的羊皮褥子,案几还摆着几卷竹简——竟是《诗经》和《论语》。

卫老爹深深一揖:“庄主盛情,卫某铭感五内。”

“卫参军客气。”李庄主还礼,“这些年难得遇到知音,恨不能长夜畅谈。”他顿了顿,“明日我陪诸位逛逛堡子,有些兵训之法,还要请教参军。”

待李庄主离去,阿昭趴在窗边,望着堡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夜风送来隐约的织机声和孩童的梦呓,案头的《论语》与《诗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阿昭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明白这一路走来所见不仅是乱世的疮痍,更在这破碎山河间,处处可见人们固执守护着的那份文脉与生机。

翌日清晨,霜重雾浓。李庄主已身着短打,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卫家父子出来,他抱拳一礼:“卫参军,请随某来。”

穿过三重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坞堡内部分区井然:东为居住区,西为仓储,北面则是连绵的农田。虽是隆冬,田间沟渠却修葺得整整齐齐,积雪下隐约可见新苗。

“这是越冬麦。”李庄主蹲下身,拨开积雪露出青苗,“某让农户在垄间套种苜蓿,既肥田又可作饲料。”

转到北墙下的谷仓时,李庄主特意演示了防鼠之法:“仓底铺三尺厚石灰,檐下挂茱萸囊。”他取出一把特制的铜钎插入粮囤,带出的谷粒颗颗饱满,“每旬翻晒,每季熏艾。”

最令卫氏父子称道的是兵训之法。李庄主解释道:“按五户一伍,十户一什编组。”他掀开校场旁的草帘,露出个精细的木盘,“每月演练两次,连妇孺都要学会传递烽火。”

正说着,一阵鼓声响起。只见堡民们迅速按编制列队,动作之娴熟令卫老爹动容。“庄主这是……”

“乱世求存罢了。”李庄主指向墙上密密麻麻的“正”字刻痕——那是值夜记录。

李庄主摩挲着那些刻痕,沉声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这是某根据《六韬》中的阵法改良的。”李庄主苦笑道,“当年若懂得这些,也不至于……”话到一半突然收住,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卫大哥注意到那些青壮腰间都挂着木牌,上面烙着数字编号。“庄主这套编制……”

李庄主摇摇头,“不过是把当年吃过的亏,都化成治堡的经验。”他指着墙上最深处的一道刻痕,“这是永和六年大旱时刻的,那年堡里饿死了三十七口人。”

墙上那些被岁月磨出的沟壑,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沧桑的光泽。每一道刻痕,都记录着这个败军之将如何在乱世中守护一方的艰辛。

“卫参军见多识广,河西军军力强盛,兵锋所向,连匈奴都退避三舍,某这些粗浅布置,不知可还入眼?”

卫老爹指向西北角的粮仓:“河西军中,粮秣重地必设三防——防火、防谍、防变。”

李庄主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防火,需在粮仓四周掘深沟,隔断火势蔓延;防谍,则要用符记查验出入,防止奸细混入。至于防变,这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卫老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庄主身上,“粮仓重地,人心最易浮动。若堡中粮秣充裕,却分配不公,便会滋生怨气。防变之法,重在公平二字。一是要定期公示粮秣存取,让堡民心中有数;二是要严惩贪墨,哪怕是一粒粮食的私取,也要治罪。唯有如此,才能上下同心,共度时艰。”

李庄主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卫老爹见他已有几分信服,这才缓缓说道:“庄主这套坞堡经营之法,倒让老夫想起当年在军中时,曾听老卒们说过一句话——‘活命的规矩比刀剑更管’。这些看似繁琐的条条框框,实则都是血泪换来的保命之道啊。”

李庄主大赞,“卫公所言极是!说来……”他若有所思地摸着墙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治堡之道……前日有商队带来消息,说朝廷正在议论‘盐铁官营’之策。说来惭愧……这些年为了守住堡子,某连私铸铁器这等事都干过。如今……卫公见多识广,不知此事对咱们这些边地坞堡可有影响?”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卫老爹。

卫老爹微微一笑,顺势接道:“庄主果然敏锐。不错,《盐铁论》有云:‘山泽之利,当与民共之。’朝廷此举,意在统一调度,充实国库。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深,“盐铁之政只是开端。天下大定后,朝廷必会清丈田亩、整顿户籍。毕竟,乱世之中豪强兼并,隐田隐户无数,若不厘清,何以均赋税、安黎民?”

李庄主的手微微一颤。

卫老爹察言观色,继续道:“当然,朝廷也知边地坞堡特殊——乱世时自保不易,如今太平了,总该有个体面的出路。”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的农具,“春种秋收,总要顺应天时。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谋划。”

李庄主沉默良久,忽然长揖及地:“卫公金玉良言,李某茅塞顿开。”

卫老爹连忙扶住:“不敢不敢,庄主只是一时没想到。”

李庄主点头,目光却飘向院外那片开垦多年的良田,“只是这坞堡上下千余口人,都是跟着某从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若是突然……”

他站起身,在校场中来回踱步。靴底踏在坚硬的黄土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这些儿郎,都是某亲手调教出来的。让他们放下兵器去种地……”

卫老爹道看着纠结的李庄主,忽然轻声问道:“庄主可知‘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李庄主眼中精光一闪:“卫公是说……”

“当今天下初定,朝廷正需树立典范。”卫老爹压低声音,“若有人率先献地归顺……”

“正是!”李庄主一拍大腿,“卫公所言极是!我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大郎二郎想想,站在朝廷的角度,会如何看待这些坞堡,该如何施政?”回到自家房内,卫老爹接着教育孩子。

“正如爹爹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坞堡的存在,削弱了朝廷的权威;隐匿土地和人口,抢夺了朝廷的赋税,朝廷不会坐视,早晚要采取行动的。”

“朝廷的行动,无非征伐和招安”阿超补充道,“征伐就是战乱又起;招安,就要互相妥协”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双方要互相妥协到什么程度”卫大哥沉思着说到。

“若你是李庄主,你会怎么做?”卫老爹捋须微笑,目光在三个孩子间逡巡:“大郎先说说看。”

卫大哥正襟危坐,“既然大势不可挡,儿子以为当以‘守经达权’为本。其一,可主动配合度田,但求朝廷明示赋税之制;其二,请以堡中精锐组建乡勇,保境安民。”说着看向弟弟,“二郎以为呢?”

卫二哥挠了挠头:“儿子觉得应该把那些插着尖木桩的堡墙拆了,改建成普通围墙。”

卫老爹眼中闪过赞许,却见阿昭正踮着脚去够案上的蜜饯。“阿昭,你说呢?”

阿昭正想把蜜饯往嘴里塞,这么久没吃到甜的了,馋啊……“要我说,该让子弟去读书入仕,就像大哥二哥去太学一样。”

“阿昭真聪明。”卫老爹笑着将幼女抱到膝上,顺势在拿了颗蜜饯给她,“确实点出要害——要让子弟入仕。”他一边为女儿擦着嘴角沾着的蜜汁,一边对儿女说道:“上策是主动请设乡学,中策是献地换官身,下策……”他看着女儿鼓鼓馕馕的腮帮子,“等朝廷大军压境。”

“要记住,刀剑可保一时平安,诗书方能传家久远……”

卫大哥轻声问:“父亲方才与李庄主说的‘千金买马骨’……”

“正是要他争这个‘首义’之功。”卫老爹伯拨亮灯芯,“新朝初立,最缺的不仅是土地,还有人心向背的证明。”

卫大哥眼睛一亮:“所以李庄主若想保全根本……”

“当主动请设义仓。”卫老爹将《氾胜之书》推给长子,“明日你把这个抄本送给庄主,就说……是答谢昨夜的招待。”

卫大哥展开简册,见首章写道:“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他低声道:“父亲是想以农事喻政?”

“正是。”卫老爹指尖点向“得时之和,适地之宜”八字,“氾胜之当年助关中饥民垦荒,所持不过此道。李庄主若悟此理,便知乱世之墙,终需化为太平之田。”

“爹爹,咱们不过借宿一日,您为什么管这个事?”阿昭问。以阿昭现代人的想法,各人自扫门前雪,李庄主的坞堡将来如何,是李庄主的事,与卫家何干?

卫老爹闻言一怔,随即失笑。他轻轻捏了捏阿昭的脸蛋:“小丫头,你这话倒让为父想起当年在太学辩论时的情形。”

阿昭不服气地嘟着嘴:“本来就是嘛。咱们又不认识他们,干嘛要管这闲事……”

“阿昭,”卫老爹突然正色,手指向窗外,“你看到那墙角的茱萸没有?”

阿昭顺着望去,只见一株茱萸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枝丫。

“这株茱萸能在乱世存活,不是因为石头护着它,而是因为整座坞堡护着这片土地。”卫老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若人人都只顾自家门前雪,这天下早就成了千里冰封的死地。”

卫大哥若有所思:“父亲是说……”

“治国如医病。看到痈疽,是放任流脓,还是忍痛剜除?李庄主这样的坞堡主,就是新朝肌体上的痈疽。但若处置得当……”

“可以变成治病救人的银针?”阿昭突然插话。

“不错!”卫老爹欣慰地笑了,“阿昭可知为何为父要送《氾胜之书》?”不等回答,他继续道:“因为农耕之法,就是化剑为犁的良方。”

卫二哥恍然大悟:“所以父亲是在……”

“投石问路。若李庄主能领会,便可为天下坞堡做个表率;若不能……”他轻叹一声,“那朝廷的铁骑迟早会踏平这里。这些人,都是百姓啊……这些年,人死得够多了……”

阿昭嘀咕:“一本农书真能让人放弃兵权?”

卫老爹轻笑:“书不过是引子。他若肯读,便是心向太平;若不读……”他望向墙上那些刻痕,“这些年的血,终究白流了。”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卫老爹将阿昭往怀里搂了搂:“记住,这天下,没有人能真正独善其身。今日我们种下一粒善因,来日或可收获太平果实。”

阿昭望着灯下父亲被朔风吹得皴裂的脸,忽然想起前世课本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原来这道理,古今皆同。

只是……李庄主手握数百精锐,坐拥千亩良田,就像占山为王的寨主——能靠刀枪守护一方安宁,谁愿意放下武器去做任人宰割的顺民?他会因一本农书就放弃兵权?老爹怕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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