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学坐落在城东文庙之侧,朱门黛瓦,庭院深深。几株老榕树虬枝盘结,浓荫蔽日,即便入了秋,也依旧苍翠。晨钟响过,青衿学子们捧着书卷,三三两两穿过月洞门,走向各自的讲堂,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墨香与隐隐的诵读声。
顾言今日到得比平日晚些。昨夜父亲与来访的故友谈诗论画至深夜,他在一旁侍奉茶水,也听得入神,睡得便迟了。踏入“明伦堂”侧厢他们惯常自修的小室时,同窗于怀瑾(圆脸青年)和陆子瞻(温雅青年)已经到了,正凑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眉头微蹙。
“怀瑾,子瞻,何事烦忧?”顾言放下书箱,问道。
于怀瑾回过头,脸上惯常的笑容淡了些:“还不是为了下月‘望日会讲’后的晨飨(早餐)。按旧例,该我们斋(宿舍区)轮值操办。往年都是去外面糕饼铺子订些寻常点心,或是让膳房备些清粥小菜,虽不出错,却也寡淡无趣。今年斋长发了话,说听闻我们几个时常议论城中美食,想让我们想点新花样,不拘花费多少,总要‘清雅适口,略有新意’,也好在几位来旁听的司业、博士面前,显显我们斋的用心。”
陆子瞻接口,语气带着无奈:“新意谈何容易?府学晨飨,讲究的是快捷、干净、饱腹,又不能过于油腻甜腻,以免影响上午课业。寻常点心就那么几样,能翻出什么花来?我与怀瑾商量半日,也未有头绪。”
所谓“望日会讲”,是每月十五,府学邀请地方名儒或致仕官员前来讲学,有时州学官员也会莅临旁听,是府学一月一度的盛事。会后通常会备些简单吃食,供师长与学子们交流、充饥。
顾言听了,沉吟片刻。他想起中秋时家中那几样清雅可口的点心,也想起洛阳桥边那间总是飘着食物暖香的小店,和那个低头认真琢磨味道的纤秀身影。
“或许……”他缓缓开口,“不必执着于糕饼。泉州本地,似有一种晨间常食,清爽暖胃,又不费事。”
“你是说……‘面线糊’?”于怀瑾眼睛一亮,随即又摇头,“那东西虽好,却是市井街头常见之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吧?且会讲那日,师长同窗不下五六十人,哪有那么大的锅灶现煮现分?”
面线糊确是泉州百姓最寻常的早餐之一。极细的闽南面线(线面)在高汤中煮得糊化,加入各色配料:卤大肠、醋肉、虾仁、蚝仔、油条碎、葱花、芹菜末……吃时根据喜好添加,再淋上一勺提味的胡椒粉和蒜泥,热乎乎、糊嘟嘟的一碗下肚,从喉咙暖到肠胃,价格低廉又饱足。
“正因为其寻常,若能做得精致、干净、合宜,反显诚意。”顾言道,“至于锅灶,府学膳房大灶足以应付。难处在于汤底须醇而不浊,面线糊而不烂,配料新鲜多样,且须提前备妥,现场添配,方能保证口感。”
陆子瞻若有所思:“面线糊……倒是从未在学中用过。若真能做得好,确比干巴巴的点心更熨帖肠胃。只是,府学膳房的厨役,怕是做不出那份精细街边风味。”
于怀瑾抚掌:“诶!我们何不请外援?顾兄,你既提起,想必心中有合适人选?可是……那位‘穗娘小食’的林姑娘?”
顾言微微颔首:“林姑娘手艺灵巧,善于调和食材,所做点心清雅适口,可见其对味道把握颇有分寸。且她家食铺就在码头,采买海鲜肉类新鲜方便。请她来主持晨飨面线糊一事,或可胜任。”
陆子瞻有些顾虑:“请市井女子入府学庖厨,是否于礼不合?”
“只为备办一次晨飨,按市价付与酬劳,请其指点汤底配料调制,具体操持仍可由膳房厨役执行,应无大碍。”顾言道,“况且,饮食亦是民生学问。师长们常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体察市井百味,未尝不是一种‘行路’。”
于怀瑾也帮腔:“子瞻兄顾虑得是,但顾兄所言也有理。咱们先私下问问斋长意思?若斋长许可,再作计较。总比我们抓瞎强。”
三人议定,便去寻了本斋斋长——一位姓陈的廪生,年长几岁,为人端方又不失变通。听了他们的想法,陈斋长捻须沉吟半晌,道:“面线糊……倒也别致。只要洁净、味佳、不失礼数,未尝不可。只是需得提前试做,确保那日不出纰漏。你们既有相熟可信的人选,便去商议看看,定下章程与花费,报与我知。”
得了斋长首肯,顾言次日午后便又来到了“穗娘小食”。
时节已近深秋,店里那锅姜母鸭的香气似乎愈发醇厚袭人。穗穗正与阿娘一起,将新收的芋头去皮切块,准备尝试一道新想的“芋泥香酥鸭”。
见顾言进来,穗穗净了手,过来招呼。顾言也不多寒暄,径直说明了来意。
“……府学‘望日会讲’后的晨飨,约五六十人。想请姑娘帮忙,主理这面线糊的汤底、配料与调制之法。酬劳按市价双倍计,食材采买费用另算。姑娘只需提前一日或当日清晨来府学膳房,指点厨役即可,具体操持无需姑娘亲自动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穗穗听完,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府学?那可是泉州最高学府,里面都是未来的举人、进士老爷。请她去操办晨飨?还是最寻常不过的面线糊?
“顾公子,”她斟酌着词句,“府学晨飨,非同小可。面线糊虽是本地吃食,但要供应数十位师长学子,须得量大、味稳、干净体面。我……我只经营这小店,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姑娘过谦了。”顾言目光平静,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中秋茶点,姑娘便能将寻常食材做出清雅意趣,可见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面线糊看似简单,汤底、火候、配料搭配,处处见功夫。府学膳房有灶有人,只缺一个懂得其中关窍、能统筹指点之人。姑娘于食材搭配、火候掌握上素有心得,且行事稳妥,斋长与几位同窗商议后,皆以为姑娘是合适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于姑娘而言,或许也是个机会。府学师长见多识广,学子来自四方,若晨飨得宜,或可为姑娘及小店博些声名。当然,若姑娘确有难处,我们也不强求。”
话说得明白,利弊也摆得清楚。穗穗心念飞转。这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但也确是难得的机会。若能做好,对“穗娘小食”的名声无疑是极大的提升。而且,只是指点调制,并非包办所有劳役……
她看向阿娘。阿娘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是鼓励。
“承蒙公子与贵同窗信任。”穗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与沉静,“此事我愿一试。只是需得提前细细商议,试做,定下方方面面的章程,确保万无一失。”
“正当如此。”顾言眼中露出赞许,“姑娘若无急事,我们此刻便可初步议定。”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便就着店中一张方桌,细细讨论起来。穗穗问得极其仔细:膳房大灶形制、可用锅具大小、厨役人数与手艺、师长学子有无特殊忌口、预计辰光、餐具式样、预算多少……
顾言一一作答,有些不清楚的,便说回去问明再来告知。他还带来了一小袋府学膳房平日用的上等面线,让穗穗先看看成色。
“汤底是关键。”穗穗捻起几根细如发丝、色泽微黄的面线,仔细看着,“需得醇厚清鲜,不能有杂味。猪骨、鸡架、老鸭同熬,撇净浮油,是基础。或许还可加入少许干贝、蚝豉增海味,但量不能多,夺了本味。需熬足六个时辰以上。”
“配料需提前备好,但又要保持口感。卤大肠须酥烂入味,却不能过于软烂失了嚼劲;醋肉要外酥里嫩,最好临吃前复炸;虾仁、蚝仔务求新鲜,焯水或滑炒的火候要准;油条须当日新炸,切碎后仍带脆感;葱花、芹菜、蒜泥、胡椒粉,都得分装洁净,由人自取。”
“面线下锅时机与火候最要紧。汤沸后下面,需不停搅拌,防止粘连成团。煮到面线将化未化、汤色微微乳白粘稠时最佳,过则太烂,不及则汤是汤、面是面。”
她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显然对这道寻常食物有着极深的琢磨和把握。顾言听得专注,不时颔首,将她所言要点一一记下。
“姑娘思虑周详。”待穗穗说完,顾言由衷道,“如此,我便回去禀明斋长,并与膳房管事沟通。约莫后日,请姑娘得空时,可先来府学膳房看看灶具环境,我们再做一次小规模试做,确定最终方子与流程,如何?”
“好。”穗穗应下。
顾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此事暂且不必张扬。待试做妥当,再行定夺。”
送走顾言,阿娘走到穗穗身边,低声道:“穗穗,这可是大事,又是府学那样的地方,你……真有把握?”
“阿娘,我会尽全力的。”穗穗望着门外洛阳桥上熙攘的人流,目光坚定,“面线糊是咱们泉州人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难做得出彩的味道。正因为熟悉,才更挑剔。我会把每一处细节都想透,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好。”
她转身回到后厨,拿起那袋府学带来的面线,又仔细看了看。面线细而匀,微带碱香,是上好的货色。她取了一小撮,用清水泡上,准备晚上先自己试着煮一小锅,找找感觉。
接下来的两日,穗穗除了照看店里的生意,心思几乎全扑在了这“府学晨飨面线糊”上。她反复推敲汤底的配方,去码头挑选最新鲜的虾蚝,试验醋肉的腌渍比例和炸制火候,甚至考虑了不同天气下面线糊保温的问题。
第三日午后,顾言如约派了那小厮来,接穗穗去府学。
这是穗穗第一次踏入府学的大门。穿过影壁,绕过泮池,走过悬挂着“明德亲民”匾额的正堂,来到后方的膳房区域。府学膳房比想象中宽敞整洁,大灶就有三口,另有数个小灶,器具齐全,几个厨役正在忙碌晚膳,见顾言带着个陌生女子进来,都好奇地张望。
顾言引她见了膳房管事,一位姓李的胖厨头。李厨头听说这年轻女子是来指点做面线糊的,面上虽客气,眼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府学晨飨虽简单,但他掌勺多年,自认什么不会?何须外人指点,还是个姑娘家。
穗穗不以为意,只仔细查看了灶具、锅具,问了平日熬汤的习惯,又看了现有的调料。心中大致有了谱。
试做在小灶进行。穗穗带来自己提前熬好的一小罐浓缩汤底(用猪骨、鸡架、干贝熬制滤清),又备了少量处理好的卤大肠、醋肉、虾仁等配料。她请李厨头按她的指点,烧水,兑入浓缩汤底,调味,下面线,搅拌……
李厨头起初动作还有些敷衍,但见穗穗对火候、搅拌频率、下料时机要求极精确,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待到那一小锅面线糊煮成,汤色乳白微稠,面线化开却仍隐隐可见丝缕,香气扑鼻而来时,李厨头的脸色终于变了。
顾言、于怀瑾、陆子瞻,还有闻讯而来的陈斋长,都围了过来。每人分了一小碗,按喜好添加配料。
“这汤……鲜!”于怀瑾喝了一口,瞪大眼睛,“不是那种猛烈的鲜,是厚实的、润到喉咙里的鲜!”
陆子瞻细细品味:“面线糊而不烂,入口顺滑,却又隐约有咀嚼感,火候恰到好处。”
陈斋长吃了口加了卤大肠和醋肉的,点头道:“卤味入味,醋肉酥香,配着这糊,确是暖胃饱足,又不显油腻。比寻常街边所见,精细清爽得多。”
李厨头自己也尝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对穗穗拱了拱手:“姑娘是高人。这汤底的法子,这下面线的火候,李某服了。”
穗穗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谦道:“李师傅过奖。只是些家常做法,还需依府学大灶的情形调整。大批制作时,汤底需提前熬足,配料准备也得更周全。”
陈斋长一锤定音:“好!林姑娘,这晨飨面线糊一事,便拜托你了。具体事宜,由顾言与你、李师傅共同商议操办。所需银钱物料,按单支取。务必办得体面妥当。”
事情就此定下。接下来的日子,穗穗更忙了。她与顾言、李厨头敲定了最终配方与流程清单,计算了各项物料用量,又亲自去相熟的肉铺、渔行预订了最新鲜的食材。为了确保醋肉和大肠的口感,她甚至提前两日去膳房,现场指导厨役腌渍和卤制。
望日会讲的前一夜,府学膳房的灯火亮至深夜。大锅里,奶白色的高汤微微翻滚,香气弥漫。各色配料分门别类,处理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
穗穗与李厨头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准备工作,确认无误,才在顾言的陪同下,踏着月色离开府学。洛阳桥边,她的小店早已熄了灯火,阿娘还在等着她。
“都妥当了?”阿娘问。
“嗯。”穗穗点头,脸上是疲惫,却也有光,“明日,就看它的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