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五月初五,端阳正日。
天未亮,穗穗就起身,将茶楼要的粽子分门别类清点好,用干净的大竹篮装好,盖上浸湿的厚布保温保湿。阿娘蒸好了馒头,熬好了粥。匆匆用过早饭,穗穗便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往南街悦来茶楼去。
清晨的街道,已有行人。不少人家门楣都插着菖蒲艾草,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香。偶尔有孩童手腕系着五彩丝线跑过,笑声清脆。
悦来茶楼刚卸下门板,伙计们在洒扫。穗穗说明来意,被引到后厨。茶楼的厨头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验看了粽子,尤其是掰开一个薄荷碱水粽闻了闻,点点头:“成,就放这儿吧。小姑娘手艺不错,这粽子看着是清爽。”
收了货款,穗穗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路过府学附近,看见几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手里也提着粽子、糕点,互相拱手问候“端午安康”。她不由想起顾言送来的书和艾草,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些。那些书她抽空翻了,很有用,至于别的……今日事多,无暇细想。
回到食铺,已有客人在等着买粽子过节。昨日的口碑传开,今日来的人更多。除了街坊,还有些生面孔,大约是听了推荐专门寻来的。
“就要那个一口粽,给我来两串,孩子喜欢!”
“薄荷碱水粽还有吗?昨日买了,我家老爷子说吃了舒坦。”
“这白米粽蘸蜂蜜,真是米香十足!”
忙碌再次开始。阿娘负责售卖和收钱,穗穗则在后厨继续补货——昨晚包的根本不够卖。巧慧也早早过来,帮忙照应。
到了午后,粽子几乎售罄,只剩下几个品相不太好的留着自己吃。穗穗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空了大半的竹匾和钱匣里比平日厚实许多的铜钱串,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是满满的、沉甸甸的充实。
傍晚,食铺早早打了烊。累了一日,也该好好过个节。阿娘用卖剩的材料,加上穗穗特意留下的几个好粽子,整治了几样小菜:一盘切开的、黄白晶莹的碱水粽,旁边一小碟浓稠的蜂蜜;一盘拆开的豆沙粽和枣泥粽;还有清炒的空心菜,一碗紫菜虾皮汤。简单,却都是她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格外香甜。
母女俩对坐,阿娘还给穗穗和自己手腕上都系了五彩丝线。
“穗穗,”阿娘给穗穗夹了一块蘸了蜂蜜的碱水粽,眼里有柔光,“这三年来,阿娘看着你从汴京那个娇怯怯的小丫头,变成现在这样……能撑起事,有主意,手艺也越来越好。阿娘心里……高兴。”
穗穗鼻子微微一酸,咬了口粽子,清甜的蜂蜜混合着糯米的软糯,直甜到心里。“阿娘,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会越来越好的。”阿娘也笑了。
窗外,暮色四合,洛阳桥上的灯笼次第亮起。远处似乎传来龙舟竞渡归来的隐约鼓声与欢呼,很快又消散在海风里。
这个端午,没有龙舟可看,没有盛大的宴饮。但对穗穗而言,这个浸润着苎麻叶清香、红豆枣泥甜香、薄荷凉意的端午,却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丰足。
她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裹出了属于她们母女的新滋味,也裹住了对未来日子的、朴素而坚韧的期盼。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穗娘小食”的灶火,依然会准时点燃。或许,可以试着用那本《中馈录》里提到的法子,做点别的什么?比如,夏天消暑的“冰雪甘草汤”?或是用本地水果做的“漉梨浆”?
端午的余热还未散尽,泉州的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海风依旧,却吹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潮闷,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洛阳桥的石板,晒得人头皮发烫。
“穗娘小食”里,那口煮粽子的大锅暂时歇了,灶上换成了熬煮绿豆汤和酸梅饮的陶瓮。每日清晨,穗穗会熬好一大瓮,吊在井水里湃着,晌午过后最热时,便有熟客来讨一碗消暑。
这日午后,食客稀疏。穗穗正坐在后院阴凉处,面前摆着个小石臼,慢慢捣着一些晒干的紫苏叶和薄荷叶。这是她从《中馈录》残卷里看到的法子,说紫苏解表散寒,薄荷清利头目,两味合用,加甘草、糖霜,可制“紫苏饮子”,夏日煎服,能解暑热烦闷。她试着调整比例,想调出一种温和又清口的饮子,不拘冷热都好喝。
阿娘在前面柜台打着蒲扇,偶尔瞥一眼门外白花花的日头,叹道:“这天气,真真是入了伏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说笑声,夹杂着年轻男子清朗的谈议声。三个身着府学子弟常穿的青衿或素色襕衫的年轻人,边说边走到了食铺门口。他们年纪与顾言相仿,约莫都在弱冠上下,气质却迥然不同。为首一人面庞微圆,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活络;中间一人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神色温雅;最后一人则略显文弱,肤色白皙,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那圆脸的青年在门口驻足,抬头看了看“穗娘小食”的招牌,又嗅了嗅空气里隐约的绿豆汤和紫苏薄荷混合的清气,回头对同伴笑道:“子瞻兄说得没错,这地方看着不起眼,气味倒别致。就是这儿了。”
被唤作“子瞻兄”的温雅青年点头,目光已扫过店内简朴却干净的陈设,落在后院门边捣药的穗穗身上。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是没想到店主如此年轻。
阿娘已起身迎客:“几位公子,里面请坐。天气热,可要用些清凉饮子?”
圆脸青年率先走进来,一边用袖子扇风,一边笑道:“老板娘,听说你家端午的粽子做得极好,连悦来茶楼都订了货。可惜我们那几日回乡,没赶上。今日特来叨扰,不知可还有什么解暑的好东西?”
穗穗放下手中的石杵,洗净手,走到前堂。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夏布短衫,同色长裤,头发依旧简单绾起,额角因方才的劳作沁着细汗,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三位公子安好。端午粽子确是卖完了。眼下只有井水湃过的绿豆汤和酸梅饮,都是家常味道,图个清凉。若是公子们不嫌弃粗陋,还有几样小点心,是这几日试做的,也还算爽口。”
温雅青年拱手道:“有劳姑娘。烦请各上一些,让我们尝尝。”他声音温和,礼数周到。
穗穗应了,转身去盛饮子。绿豆汤熬得沙沙的,米粒开花,加了少许冰糖,清甜不腻。酸梅饮是她用乌梅、山楂、甘草、冰糖熬煮后滤清,再湃凉的,颜色深红透亮,入口酸甜生津。
点心她端上来三样:一是“藕粉凉糕”,用本地藕粉加糖水调匀,蒸熟后切菱形小块,半透明,颤巍巍的,撒了点干桂花,吃起来滑嫩微甜,带着藕的清香。二是“糖渍杨梅”,选用当季的紫红杨梅,用糖和少许盐腌渍大半日,杨梅的酸被糖平衡,变得酸甜可口,汁水丰盈,最是开胃。第三样则是“薄荷芸豆卷”,将白芸豆煮烂过筛成细泥,加少许糖和薄荷汁揉匀,用湿纱布卷成长条,切小段,豆泥细腻,薄荷的凉意丝丝缕缕。
圆脸青年看得眼睛发亮,先舀了一大勺绿豆汤入口,哈着气道:“痛快!这绿豆汤熬得到位,沙而不烂,甜得正好。”又迫不及待地尝了块藕粉凉糕,“嗯!这个好,又凉又滑,像……像吃了一口凉雾!”
温雅青年则先饮了一口酸梅饮,细细品味:“这酸梅饮调得好,酸不过激,甜不压味,甘草回甘悠长,确是解暑佳品。”他夹起一块薄荷芸豆卷,观察了一下截面,才送入口中,“芸豆泥细腻无渣,薄荷用量精准,只提清气,不夺豆香。姑娘好手艺。”
那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默默喝了小半碗绿豆汤,才小口吃着糖渍杨梅,眼睛微微眯起,显然也是喜欢的。
穗穗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品评,心里大致有了数。这几位公子,吃得出好坏,也愿意说出来,倒像是真正懂吃、也享受吃的人,与那日百味宴上一些纯粹凑热闹的食客不同。
圆脸青年吃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老板娘,不,这位姑娘,我们是从府学来的。前几日听我们一位同窗提起你家,说粽子做得如何别致,点心也清新可口。他还说……”他促狭地眨眨眼,“你家姑娘于厨艺一道,颇有灵性,能将南北风味融会贯通,实属难得。我们好奇,便寻来了。”
穗穗心中一动。府学同窗……提起她家?莫非是顾言?她面上却不显,只微笑道:“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东西,胡乱做着,承蒙不弃。”
温雅青年放下筷子,看向穗穗,目光清明:“姑娘不必过谦。适才这几样,看似简单,实则处处见心思。绿豆汤火候,酸梅饮配料,点心之造型、调味、口感,皆有用意。尤其这薄荷芸豆卷,薄荷之用,令人想起前日尝过的薄荷碱水粽,想来也是姑娘的手笔?那份清凉之意,在暑热中确有点睛之妙。”
他竟能联系起来。穗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位于公子,观察和品味都极细致。
“正是。”穗穗点头,“夏日闷热,总想找些清凉又不伤身的法子。薄荷醒神,芸豆平和,便试着做了。”
“不止于此吧?”圆脸青年插嘴,笑嘻嘻的,“我听说,姑娘还擅用本地人不常用的材料,比如苎麻叶包粽,比如这紫苏薄荷饮子。这份敢于尝试、又能恰到好处拿捏的本事,才是难得。我们那位同窗可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怀瑾,”温雅青年轻声打断他,带着些许告诫意味,“莫要唐突。”
被叫做怀瑾的圆脸青年耸耸肩,不再说下去,专心对付那碟糖渍杨梅。
文弱书生这时才轻声开口,声音细细的:“姑娘这杨梅渍得极好,酸甜适度,果肉饱满,并未因渍制而软烂失形。可是用了盐水先略泡过?”
穗穗有些惊讶,这细节很少有人注意到。“公子说得是。用淡盐水略泡,既能清洁,也能让杨梅质地更挺实,渍好后形态更佳。”
书生点点头,不再言语,眼中却多了几分认可。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多是温雅青年和圆脸怀瑾在问,穗穗斟酌着答,话题不离食材、时令、本地风物。阿娘在一旁听着,偶尔添些茶水,心里暗暗称奇,这几位学子,谈吐不俗,却无一般读书人面对市井百姓时常见的疏离或居高临下,反而对烹饪这些“小道”颇有兴趣和见地。
饮尽杯中酸梅饮,点心也见了底。温雅青年示意怀瑾付账。怀瑾掏出钱串,不仅按价付了,还多给了几十文。
“这如何使得……”穗穗推辞。
“使得,使得。”怀瑾笑道,“饮子点心皆佳,姑娘耐心讲解,让我们长了见识。这点钱,就当是……束脩?”他冲温雅青年挤挤眼。
温雅青年无奈地摇头,对穗穗拱手道:“今日叨扰了。多谢姑娘款待。这紫苏薄荷饮子若制成,想必亦是消暑妙品。改日若有缘,再来讨教。”
三人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那文弱书生忽然回头,对穗穗轻声道:“姑娘可试过,在绿豆汤中加少许陈皮丝?或另有一番风味。”说完,便随同伴走了。
穗穗怔了怔,咀嚼着这句话。陈皮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与绿豆的清凉甘淡或许真能相得益彰。这位沉默的公子,倒是个内行的。
“这几位公子,倒是有趣。”阿娘收拾着碗碟,感慨道,“尤其是那位姓于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一看就是有涵养的大家子弟。那个圆脸的,活泼些,但眼神正,不是轻浮之人。最后那个……心思细。”
穗穗“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他们提到的“那位同窗”。会是他吗?他竟会在同窗间提起自家这小店……提起她做的食物?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一颗极小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底,轻轻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消散了。她转身拿起石臼,继续捣她的紫苏薄荷粉。
无论如何,今日这几位府学生的到访,让她更确信了一件事:用心做出来的食物,无论贵贱,总能遇到懂得欣赏它的人。而不断学习、尝试、改进,让自己的手艺更好,才是立身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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