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是跨越千年而来的灵芝仙,他说我是他一直寻觅的恩人。
“落英,我尚未化劫之时,本体瘦弱,娇软易碎。是你将我护在院中,免受风霜侵蚀。如今我将位列仙班,特来寻你。”
我在王母庙前碰到他时,他一袭白衣,银辉绕体,宛如天上月。
“我不记得了。”
千年前的事儿,投入轮回的我能有什么印象。
仿佛意料之中,他莞尔浅笑,摸摸我的头,“我记得就行。”
那行,他是神仙,记忆力肯定比我好。
自从那天,他开始浸透我的生活。
我爱吃蜜饯,他便寻来整条街的小食。
我迷上说书,他便深夜掌灯,一笔一划亲手为我编绘读本《落英集》。
书中的我与一棵灵芝执手偕老,儿女绕膝。
我羞红了脸,嗔怪他:“不害臊。”
他也低下头,温柔的目光里倒映着我捧着书爱不释手的模样。
春意浓浓,幸福氤氲。
“玉宇。”
他的眼睛宛如翠绿清透的沼泽,深深吸引着我,我情不自禁叫出他的名字。
“我在。”他抚上我的嘴唇,覆了上来。
浅尝辄止,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所有的浓情蜜意隐忍在他眸中。
烛光摇曳中,他向我求了亲。
“落英,等我娶你。”
他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可我最终没能等到他娶我。
就如坊市许多绘本描写的一样,美好且未知的承诺终会成为泡沫。
再次见到玉宇时,他脚踏彩云,高高在上,霞光笼罩他的四周。
他已回归天庭,位列仙班,口中却骂我歹毒心肠,十恶不赦。
审判我一介凡人之时,他的眸中只剩寒冷,再不似从前那般温柔。
被仙术困住,我跪在他面前,泪水裹挟着万般不甘,落入尘埃,溅起不值钱的土尘。
正如我们那不值钱的过往。
面对院中被烧得焦黑的槐树,我无力辩驳,只能握紧双手,眼中堆满倔强。
“一个臭蘑菇,有本事砍死我。”
话音刚落,他一挥衣袖,将我带到天界陨神台。
”凡人劣性,不知悔改。“
他启动阵法,一道道天雷落在四周,缓缓向中间聚集。
我跪在殒神台的中心。
天雷齐聚,每一道击溃我的灵魂。
他冷眼望着我在里面挣扎,好似在观赏一只落水鸡苦苦挣扎的模样。
我头发凌乱,浑身是伤,早已没了力气叫喊。
他只得自己开口:“你不该伤害青槐。”
青槐是他成仙后的仙侣,恩爱两不疑,无奈本体被我一把火烧毁,她便躺在灵棺中,至今仍未苏醒。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如刀绞,悲愤得问他:”玉宇!是她激我烧毁槐树,是她一直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我们的过往,你为何全都不记得了!”
为何不记得了?
曾经有个人跨越千年而来,自称曾是我院子中的一颗灵芝。他说,无论多少个世代交替,都会永远记得我的模样。
可如今,这个人变得十分陌生。
他骗我了。
“休得胡言乱语!”
他打断我的话,将我体内一半的灵魂抽出。
体内的一缕缕魂魄被强势驱逐,正在消散,我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凡人女子,死性不改!你亵渎神灵,毁我妻子本体,我早已仁至义尽!”
他的话犹如利刃划过心口,绞痛万分。
我的眼中噙着泪花,早已看不清眼前人,一遍遍问他:“妻子……玉宇仙人,你仔细想想,你要娶的人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眼前忽地就黑了。
我陷入昏迷,失去意识,等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
玉宇将我的一半灵魂渡给了枯木。
枯木逢春,重新长成参天槐树,熠熠生辉。
再次睁开眼时,我便看到一双碧绿鞋子。
青槐苏醒,此刻正站在我面前,欣赏我这一生中最落魄的场面。
“怎会如此蠢笨的凡人,随便说几下你还真的敢烧我本体?现如今落得了这副下场,白白失了半身灵魂,心中滋味可好受些?”
她蹲下来,怜惜得触摸我身上得伤痕。
“落英,你一介凡人,何来的脸皮攀上玉宇仙人。”
她突然发狠,指尖用力,深深嵌入我的疤痕中。
血液渗出,我不断挣扎,倔强地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痛苦的叫喊。
许是拿捏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过于没意思,她松开手,拂去指尖血迹,起身拿出一本书,像施舍乞丐一般扔到我脸上。
书册弹到地面,封面写着《落英集》。
曾经为我专门描写的书物,此刻竟落在她的手中。
“我跟玉宇说了,以后啊,我要与他执手偕老,儿女绕膝。谁料他比我还要欢喜,当晚便为我寻来人间最好吃的蜜饯。”
青槐的脸上满是洋洋得意。
那些都是……我和他之间的承诺!
她青槐仙子拥有尊崇的地位,如今却只想代替我这粗鄙凡人,可笑,实在是可笑!
被天雷惩戒的我,被抽走一半灵魂的我,早已没了力气,但还是撑起身子,站在她面前,与她平视。
然后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死之前让自己畅快一回。
青槐不可置信得捂着脸,胸腔起起伏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得罪仙人的下场是很惨的。
她命人刮烂我的胳膊,无数槐虫钻进我的身体里,一口口蚕食我剩下的灵魂。
于是那殒神台中,每日都会有一女子发出凄惨的叫声。
那便是我。
灵魂在流逝,我命不久矣,可我不甘心。
负心的灵芝仙还未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恍惚间,我闻到一阵清香。
———
就这样,灵魂枯竭之际,我顺着这缕香回到人间,重新投了胎。
是带着记忆投胎的。
但无奈,我是个女婴,没有上一世的好运气,一出生便被丢弃到林间。
婴儿的啼哭引来了万兽林的蜂妖王。
这蜂妖王肩挂披风,气宇轩昂,金如夕阳的长发落在肩上,面孔倒是很是青涩,仿佛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好奇得凑过来,手指头戳戳我的脸:“这么香的小屁孩,不知好不好吃?”
许是他身上的气味太过纯净,我一点也不怕他,停止哭闹,一口咬伤他的手指。
蜂妖王连忙抽回手指,大笑道:“这就是凡人小孩,好生有趣。”
于是我被抱回了蜂巢。
蜂巢大如宫殿,有无数个房间,我从未见过这般的屋子。
有的屋子里装载着香香甜甜的液体。
那便是蜂蜜吧。
我好奇得打量着蜜蜂的家。
蜂妖王待我极好,用蜂蜜将我养的白白胖胖的,说我这样长大了更香。他给我空置出好几个房间供我玩耍。
我却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说我香?
除了他,每日还有一个女孩子陪我一同玩耍讲话。
她叫兰歌,如她的名字一般,灿烂,活泼。
我的童年都是与万兽林里的伙伴一起度过的,其中兰歌最喜欢我,准确来说,是喜欢我一头浓密的头发。
她时常拿起我头上的小揪揪,比划在自己的脸上,说道:”看,我也有黑色的头发了。“
黑发的兰歌也好看!
我喜欢她,喜欢蜂妖王,喜欢万兽林的一切。
我刚学会说几句话,奔跑的动作还不利索。于是万兽林的妖怪们总是取笑我”凡人小孩真笨”。
但我甩头很利索,每当这时候,我就拿辫子抽他们。
他们笑得更大声了,除了兰歌和如意。
如意担心我会头晕。
兰歌则担心刚帮我扎好的发型被我甩毁了。
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小孩呢。
————
四岁。
我终于能流畅地说出一整句话了,憋了这么多年,心中所想无法表达,差点给我憋坏。
所以我的话变得非常多。
第一天,由于在帷幕后模仿正在议政的如意说话,我被如意施了妖术封嘴,一整天不能开口。
第二天,小兵们起床解手,被绕到后面扮鬼念咒的我吓得尿不出来。如意用一抹黑炭糊在我的脸上,令我不得洗净。
第三天,我缠着兰歌一起就寝,花了一整晚的时间给她编故事。
如意看到黑眼圈拖到下巴、眼冒金星的兰歌,便将我带到鸡笼面前,“来,对它们说。”
“它们听不懂。”
“听不懂也要说,直到把它们念成精。”
我其实也有点累,稍微走神了,“什么,念经?”
如意:“……”
突然,我的脑海中蹦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如意,如果鸡成精了,不会把你们整个蜂群全都啄进肚子里吗?”
如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崩坏的表情,他恨铁不成钢,怼着我一顿胖揍。一点也不疼,但是我喊的声音可大了。
我被扔进典经阁看书。
他知道我不识字,只想给我关禁闭罢了。可我乃是带着上辈子记忆的天命之人,啃着书本摇晃着脑袋度过一下午。
典经阁里的书比我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还大,落满灰尘,这么多古籍扔在这天天只知道列阵的蜂群小将里,真是暴殄天物。
好在它们遇到了我,可算是物尽其值了。
我随手翻开一本《历届护妖大长老一览表》,画册上的仙人们个个俊逸潇洒,这些仙人都是从妖界历届飞升的,因而有庇护妖界之职。
有虎头钻出肩膀、意气风发的虎仙,有腰肢柔软、绿发曳地随风而摆的柳仙,甚至还有被丢弃在土里,吸收土水之力凝聚灵气的……碗仙!
奇妙,奇妙!
我看得乐呵,一来仙人貌美,二来故事有趣,比上辈子那些爱情故事的话本好看多了!
直到手指指向最近的画像,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灵芝仙,玉宇。
呼吸停留一瞬,屋外的鸟鸣声都不再悦耳,陨神台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映,痛楚仿佛依旧遍布全身,我想起了那人视生命如草芥的冰冷神情,想起了青槐的槐虫一口口啃食我的灵魂。
我扔掉这本画册,抱着自己发抖的身躯,让自己冷静下来。
“都过去了,过去了……”
如今我依旧是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凡人,该如何让他们还清上辈子欠下的血债呢?
就算我拜师求道,习得法术,怎能抵得过修行千年的仙人轻轻一弹指。
无奈,无力。
我不甘心,但转世重生后的我只能苟且。
直到傍晚,夕阳映红整片万兽林,兰歌把蔫头巴脑的我从典经阁里捞出来。
她揪着我肥嫩的脸,“小屁孩,让你不听话,饿坏了吧!”
我点点头,“饿!”
还好还好,这辈子,我有兰歌,有如意,有万兽林的伙伴。
她从怀中掏出一棵蜜饯,让我垫垫肚子,等会带我吃大餐。
看着这颗蜜饯,我的手悬停在半空。
见我犹豫,她问道:“小孩,不喜欢吃就算咯。”
“不啊。”我抢过她的蜜饯,笑道,“我喜欢,我以后只吃兰歌的蜜饯!”
兰歌一时摸不清头脑。
我望着天边。
今晚的夕阳是我见过最美的,火红的云霞照亮半边天,灿烂,宏伟。
————
十六岁。
我爬到树上,向远处眺望。
万兽林的旁边有一座庙,寺庙香火不是特别旺,我很开心。
因为那是灵芝庙。
庙里供奉着玉宇仙人。
如意在树下伸手接着我,冲我喊道:”小孩,快下来。”
“你才是小孩。”我不满地回复他。
我可是活了两世的人。
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没有跳下去,只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指着那座庙说道:“我要砸了它。”
“好本事!”
如意在树下冲我竖起大拇指,“众人皆道灵芝庙可庇佑妖界,我们便世世代代对仙人俯首臣称。可是百年前妖界洪灾,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天上仙只一句天道不可违,便对着我们妖界的惨相冷眼旁观。我们……早就想拆了那庙!”
说到这里,如意极为愤怒,俊眉拧在一起,说道:“那群仙人,皆为无情无义之类!”
我甚至能想到一届又一届的护妖大长老挥挥衣袖的假慈悲模样。
包括玉宇。
树梢脆弱,我在上面摇摇欲坠,却斗志昂扬。
“那便拆!”
呼啦——
胳膊没抱稳,我整个人从树梢坠落,密密麻麻的枝叶发出沙沙声。
如意脸色大变,迅速捏了口诀将我停至半空。
我在空中保持跌落的姿势,头皮传来疼痛——茂盛的头发与无数的枝叶缠绕在一块,生拉硬拽着头皮,一坨头发就这般立在我的头顶。
待我安稳落地时,被勾住的树枝也被拉下来,我疼的面部扭曲。
如意心疼地帮我揉着头皮,无奈地刮了下鼻尖。
“想看远处,我带你飞至空中便是,爬什么树。”
我眨巴着雾蒙蒙的眼睛,真诚问他:“我也想学习法术。”
何时才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去向负心之人讨个公道呢?
如意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似乎于心不忍,他回答:“其实……你并无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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