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黄昏下一只吃草的野兔机警地抬头。
勾吊在树杈上的毒蛇弹射而出,几乎是同时,兔子猛蹬后腿脱离原地飞窜逃跑。
沙沙沙,猎手扭动身躯穷追不舍。
枯草丛被撞开荡起涟漪,如同一道在苍老皮肤上无法痊愈的丑陋疤痕,越裂越长。
沙沙沙……
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眼见着终于甩掉天敌,毛茸茸的脑袋从枯草丛里冒出来。
不远处隐约映照出火光,兔子赤红呆滞的眼睛盯着露出疑惑的神色。
咚——
蛇头箭矢一样刺过来,带着兔子的躯体狠狠摔进草丛深处,来不及挣扎,毒牙已经把它死死钉在地上。
猎手纤长的身躯收缩绞住自己的晚餐,翻腾的鳞片被枯草掩没。
兔子红色的眼睛还保持着死前最后的神色,死死盯着草丛外火光映射的地方。
火光穿透层层枯草诱惑着人探索的**。
沈外生拨开草丛,缝隙里露出一派诡异的景象:
一群用黑布遮着眼睛的怪人正聚在一起,对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进行祭祀。
不计其数的灯笼、蜡烛高低错落地环绕,越靠神龛越密集。
灯笼上镂刻着八只眼睛凑成的莲花状图案,像是一只只眼睛望向擅自窥探者。
可惜沈外生两人所在的位置刚好侧向神龛,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铃铛的声音混杂着有节奏的鼓声从祭坛中心荡涤开,祭坛下密密麻麻的蒙眼人一齐跪倒。
巨大祭坛上阴刻着绚烂盛开的花,这花纹有些眼熟……
花纹正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从头顶饰物上垂下的铜罗帐象征性地遮挡住用黑布缠着眼睛的上半张脸。
她手持一面缀满铃铛的手鼓,装束冗繁复杂,漆色祭服上宝蓝色的暗纹随着光线流动,浑身的金属链条层层叠叠,随着鼓动手鼓的动作簌簌作响。
三指敲击鼓面,苍白的手指附在褐黄色的彩绘鼓面上,展露出手背上一片灰黑色的纹样。
模模糊糊间看上去像是一只眼睛。
良久,女人合十双手,围绕着她的蒙眼人好像有所感应,明明他们应该都看不见,却不约而同地同她的动作整齐划一。
女人把合十的双手抵到眉心,然后抵在唇上。
女人嘴唇翕动,蒙眼人们也同时翕动,分毫不差,俨然千张口化为一张口。
咒语的歌吟宛如游蛇,自动找寻着钻入活人的耳中。
蒙着眼睛的女人扭头朝着这边“看”过来。
沈外生动作一颤,匆忙松开手,按着身边的人趴下。
纹刺蟠龙的一截脖颈从衣领中露出,龙头面目狰狞像是即将咬断他的脖子。
土腥气混杂着**的味道黏黏糊糊地爬进鼻腔,歌吟声还在继续。
沈外生伏在地上放缓呼吸……
再次拨开草丛,歌吟已经平息。
女人拿着匕首划开手腕把血液滴进面前巨大的金属器皿。
跪倒在地上的众人嘴唇颤动,混合出咕咕嘟嘟的声音。
一只羔羊抵触地被拖到那人面前。
女人伸出沾着血的左手按在它脑袋上,像在安抚一般,在众人呢喃声的**里,把手掏进羔羊腹腔,熟练地拽出牵连着一些组织的心脏。
把心脏捧到高处,鲜血沥沥拉拉地滴下来。
它似乎还在跳动。
心脏被装到盘子里供奉在神龛前,挂幡后的东西好像被眼前的仪式取悦,带起微风阵阵,把缠绕在红线上的铃铛吹得叮当乱响。
力竭的羔羊被围上来的蒙眼人剥皮肢解,灯火旁熙熙攘攘各色怪异的脸交织着辉映着,沸滚着鲜活黏腻的喜悦。
咦?祭台上的女人去哪了?
刷啦——
眼睛缠着黑布的脸近在眼前,沈外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撞翻了一旁什么东西。
朱唇照着手心吹了口气,一片红色雾气扑面而来。
来不及听清楚东西翻倒的声音。
沈外生眼前模糊,身子一软,枯草就熙熙攘攘扎进视野里。
草丛深处,餍足的蛇受到惊吓,怠惰地扭动身体离开,鳞片花纹翻转缭乱把沈外生的意识带进更深远的地方——
“外生,你过来!”
听到熟悉又柔和的声音,沈外生稚嫩的脸上展露笑颜,不由加快步伐朝那边扑过去。
“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明白了吗?”
说话的女人好像很虚弱,语气叮咛中带着一丝哀求。
感觉到头顶被抚摸,沈外生满足地点头。
“弟弟妹妹需要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沈外生的脑袋被两只大手捧住,那人蹲下盯着他。
“这次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他受伤,好吗?”
沈外生听到女人的话神色微变,抬头与她对视。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干瘦如骷髅的脸!
沈外生猛然睁开眼睛。
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
手背上灰黑色的花纹让沈外生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出于“职业本能”,肌肉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
牵住手腕一扯,将对方手臂反折至身后,另一只手精准卡住后颈压下去。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人压制在床上。
“嘶——”
当啷——
惊呼声跟物品破碎的声音同时响起。
沈外生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分散注意,匆匆瞥向声源。
散落一地的白瓷碎片蹦蹦跳跳,地面上一片水渍正散发出微微热气。
沈外生没多想,迅速收回注意,质问身下的人,“你是什么人?”
女人没有回答他。
她手上这个纹样跟昨晚迷晕他们的蒙眼人一样。
她跟蒙眼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迷晕他们?
对了!!
沈将安呢??
沈外生环视四周没有看到人影,力道加大几分逼问,“跟我一起来的人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女人依旧保持沉默。
跟女人的沉默比起来,沈外生的急切显得十分歇斯底里。
女人不回话,沈外生不得不屏息等待她的答复。
忽然,沈外生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一侧倒去,右腿膝盖的剧痛姗姗来迟。
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手!
·
沈将安在一处水榭睁开眼睛,环绕他的是一望无际的荷塘。
湿哒哒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水汽,荷叶丛像一幅画一样,被雾气浸湿褪色。
“……将安……将安……沈将安……”
沙沙的呼唤声从荷塘深处传来,像是一个人的声音,又像是许多道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是谁?是谁在叫他?
沈将安抬头望了望,越往深处雾气越浓,跟荷叶一起沾染成浓重的墨绿色。
“将安……你过来,到这里来……”
女人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温柔地呼唤他,催促他。
如果换一种场景听到这种声音他也许会有些兴致,但是在现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饱含柔情的声音足以让沈将安毛骨悚然。
他没有动。
可是下一秒,荷塘里的淤泥像是活过来,蠕动着爬上水榭,转眼就到了沈将安面前。
淤泥裹挟着荷花荷叶一点点吞噬水榭,随着淤泥向前的荷叶不时划过沈将安的脸。
沈将安发现自己的手被谁牵着,自己竟然随着那个人的步伐往前走。
那个人穿过荷花丛,被她的身形分开的荷叶摆回来打在沈将安脸上,阻碍他看清前面人的视线。
这是什么人?想勾搭自己的人?想攀附自己的人?还是想从自己身上图谋点什么的人?
“你要带我去哪?”沈将安不耐烦地开口。
“它在等你,它等你很久了。”女孩的声音像荷叶上的露珠一般,流畅地从嘴里划出来,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是个女孩?
看来是哪个懂事的送来的!
可惜这老板显然没摸清自己的喜好,不然怎么也得让这姑娘先跟自己演一段欲拒还迎的戏码,起码对自己胃口,现在这样上来就拉拉扯扯的,没意思!
沈将安镇定下来,拿起腔调,“你是哪家送来的?你老板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女孩没说话,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荷叶断断续续打在脸上,带过来潮湿的水珠,也带过来泥泞腥味的空气。
“你老板是这么教你跟我说话的吗?这么不懂事?”沈将安皱起眉。
他确实喜欢不喜欢贴上来的女人,但是他更不喜欢敢无视自己的女人,而且,他的耐心真的很差!
女孩还是没说话,脚步也一直没停。
“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沈将安被女孩拽着,脚下的淤泥让他一脚深一脚浅,还得不停用手挡开扑面而来的荷叶。
眼看脚下的淤泥就要没过膝弯。
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自己会被淤泥淹死的!
沈将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脸色霎时一变,“你松开我!你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走在前面的女孩脚步像完全没有被脚底的淤泥和面前的荷花丛阻碍一样,拽着沈将安的手走得飞快。
荷叶、荷茎、荷花劈头盖脸地摔在沈将安脸上。
手腕被女孩扯得很紧,踩进淤泥里的腿脚被泥水挽留艰难拔出,脚下被淤泥里的根茎绊得跌跌撞撞,女孩也没有因此放慢速度。
该死的!
沈将安用力扯开碍事的荷叶,腾出手来去掰女孩握着自己的手。
“谁派你来的?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敢……”
咔嚓——
女孩的手臂清脆地断开,发出掰断黄瓜的声音。
沈将安呆住了。
他预想自己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掰开那只手,可是他明明还没使劲,怎么会……真的“掰开”了?
沈将安拿着手里的断手,断口处呈现莲藕一样的孔状,跟淤泥一样粘稠的血从孔洞里流出来。
沈将安惊呼一声,把手臂丢出去。
面前的女孩也停下脚步站在他两步之外,一片耷拉下来的荷叶遮住了女孩的脑袋。
女孩发觉沈将安已经掰断自己的手臂摆脱自己,缓缓回过头。
荷叶的缝隙里沈将安看到女孩转向自己。
沈将安盯着那里一动不动,额前的发丝浸满水汽凝聚成的水珠,湿哒哒地挡在眼前。
这是什么鬼东西?
沈将安虽然害怕,但是骨子里的好奇心又作祟。
他抹了把发际,缓缓掀开荷叶。
女孩的脸由左至右缓缓露出,如果不是右脸上一枝铅笔插在她的眼眶里,只看左半边脸并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沈将安看清女孩左半边样貌的瞬间就吓了一跳,猛然后退。
因为荷叶后的女孩长着一张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哥,母亲在等你。”女孩开口。
它在说什么鬼话?!!
母亲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在等自己?
而且她也早就死了!!
沈将安握住脖子上的护身符,护身符像心脏一样跳动。
不是她!这是小鬼!
沈将安恨恨地咬牙,转身拔腿就跑。
说是跑,但其实在这样的泥潭里根本跑不起来。
脚底不止有稀烂的淤泥,还有交错的荷花根茎阻碍。
沈将安踉踉跄跄往前扑腾了一段,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认不清方向了!
荷塘里的荷叶遮天蔽日,无论是哪个方向都好像没有边界。
沈将安回头看了看小鬼有没有追上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泥潭里。
沈将安吐了吐溅到嘴里的泥水,伸手去泥潭里摸绊住自己脚腕的东西。
那个东西死死勾住沈将安的脚腕不放,摸起来……也不像是荷叶的根茎……
沈将安把东西从泥水里捞出来,淤泥顺着那东西流下来,显露出东西本身的形状。
一只干干小小的人手!
把断手丢出去,沈将安瞬间感觉没在淤泥里的双腿发凉。
大腿传来痒痒的触感,什么东西在动。
沈将安想走,双腿又被拽住。
沈将安盯着淤泥,咬紧牙关再次伸手,这次他却在淤泥里感受到更多异物的存在。
它们像是米粥里没煮熟的红枣,用瓷勺一搅就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沈将安的手插在淤泥里,很快也感受到东西扯拽。
沈将安可以肯定淤泥里的东西正在越来越多,而且它们在动。
淤泥逐渐躁动,就像池塘里争抢鱼食的锦鲤,把泥水搅动,被同类挤出水面。
沈将安也看清了它们,是一只只比成人要小得多的干柴的手,它们争先恐后地攀扯沈将安,好像要把他拖进淤泥深处,和它们烂在一起。
沈将安从淤泥里挣脱出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护身符。
护身符剧烈震动。
该死的!沈外生呢?这次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来帮自己?
淤泥没入沈将安的口鼻,他攥紧护身符。
跟呛水的刺痛一起堵塞在咽喉里的是沈将安想要呼救的话。
救命!救命!
他只有在心里拼命默念,但是所有声音都跟吐出的气泡一起破碎在泥浆上。
身体越来越沉,泥浆涌进口鼻,涌进耳朵,挤进眼睛……他在不断下沉……
“沈将安!沈将安!”
有人在叫自己?
是沈外生的声音!
“沈将安!你醒醒!”
沈将安猛地睁开眼睛,沈外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胸口的护身符纹丝不动,沈将安松了口气。
原来是场梦!
看清沈外生的脸,沈将安愣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没有看错——沈外生阴沉的脸上赫然有一个巴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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