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南渡(七)

第二天,林侪出乎意料的没有来找她,寻北刚落个清静,坏消息却在这夜里传来。

太子万俟间的尸首已在那山头儿找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寻北浑身血液倏地凉了。

本是烈日炎炎,她却遍体生寒。

一旦这两位殿下出了什么闪失,那便是杀头的罪过。

这一行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得知此事,所有人都心下一沉。

眼下太子横死,而章书语却依然未归。

祸事成双。

是日剩下的几个人聚在一起,气氛很是沉重。

“现在怎么办?”

岑玉山连夜不眠,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沉着道:“一,戴罪立功,找出凶手,给个交代。二,历练暂停,收尸回京。三,请罪,只求从轻发落。”

陈双点点头:“师兄说的是。——可这凶手,我们上哪去找?”

岑玉山说:“且等我想一想。”

寻北突然问:“那六师姐呢?”

岑玉山默了默,道:“北北,总归凶手不会是她。”

“那也未必。”

万俟珂推开门,恰恰听到这一句,反驳道。

“玉山,我四弟对你六师妹的心意,其他人瞧不出来,我不信你瞧不出来。”

岑玉山站起来抱拳:“殿下想说什么?”

“你六师妹无缘无故失踪,你自己想一想便知道,和我四弟失踪至死的时间是重合的。”

“但那又如何?”岑玉山沉下脸,“殿下,若是没有证据,那便是含血喷人。”

“随你怎么说。”万俟珂自顾自坐下来,摇着罗扇,“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罢了……总归,你们得给皇家一个合理的交代。”

“那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是夜,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但也都惴惴不安。

太子是皇室宗亲,是不能够尸检的。

因而为查出真相又要耗费更大的功夫。

岑玉山在三更天的时候敲响了寻北的房门。

“北北。”

寻北正躺在床上睡不着,听到岑玉山的声音便也爬起来叫他进屋里来:“怎么了,师兄。”

寻北定睛瞧见岑玉山穿了一身夜行衣,又恍然道:“……你要去瞧太子的尸体?”

岑玉山点点头:“此案不能不明不白的结了,白白往我们自己身上揽黑锅。……北北,和我一起。”

寻北知道这事儿耽搁不起,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我换上衣服就来。”

“好。”

两人一同摸到停放太子尸首的房里,打开棺材瞧。

致命伤很显眼,就是他胸口那一道。

看起来是剑伤,出手干脆利落,不留半分余地。

“太子本身也有武艺傍身,除非是真正的高手,否则怎么可能这样直接便了断了他?”

寻北也点头:“确实。是谁要下这样的手?……太子穿了常服,凶手究竟是有预谋的行刺,还是,被目睹什么事情,想要杀人灭口?”

岑玉山摇摇头:“尚不明朗。只能知道,这个凶手的境界远在太子之上。”

“这样的人不多。”

岑玉山在黑暗里看不起寻北晦暗不明的脸色,但听出她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想起什么:“你也怀疑六师妹?”

寻北却又蹙起眉头,疑惑着说:“我只是觉得古怪……六师姐没理由要杀他的。”

“也罢。”岑玉山显然也没有想通,“先回去罢,此地毕竟不宜久留。”

寻北犹豫半天,道:“有件事和你说,但你别太当真。”

岑玉山侧目。

“那一日我曾经到过那山头儿上去。我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你认为是六师妹跟着你?”

“气息很像,但我也不能确认。”寻北努力回想着,最终还是摇摇头,“而且那天林侪好像也跟了我一路——你便当我在胡说罢。我也不能确定。”

岑玉山沉吟道:“我知道了。我已和师傅传了信,明日看看他怎么说罢。”

.

第二天鸡鸣之时,所有人就都被岑玉山喊起来。

师傅来了信,先不要追凶,带着太子和长公主立刻打道回府。

这一路顺利的几乎惊人,但也像是所谓的“暴风雨前的平静”。这平静却闹得人愈加不安。

一行人前脚回到金陵城,后脚便被叫到皇帝面前。

临进门时岑玉山还拉着寻北的手道:“北北,不用怕。”

寻北挣开他的手,道:“我没怕,你别污蔑我。”

岑玉山失笑。

寻北听不懂皇帝那种话里有话的言辞。表面上对太子的事情只字不提,还问一路是否顺利。

但最终仍是让他们所有人在殿门外跪了一晚上。

正值雨季,从零星小雨逐渐变得很大,但谁也不敢站起来。

后半夜长公主带着仪仗来了,进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们才起来回了后山上。

他们头上像是悬了一把刀,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寻北却在这样的日子里,又引了一道天雷,打破了所有人努力维持的平静。

修道之人,哪怕过了化神期,每每境界提升一分,便要受雷劫一次。

寻北这回却习以为常,静静躺着修养了几日,便又去听师傅讲学。

这天风雨轻轻,敲着窗子,窗外海棠花瓣瓣吹落。

寻北站在正堂中央,听着章书语一字一句的指控:“薛寻北,你只知这玉佩里潜藏着我祖父留下来的神力,却怎么没考虑过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祖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她昨日才满身风尘回到山上,捧着那块儿代表着她章家小姐身份的玉佩——那块玉佩不知为何,碎个四分五裂,似乎还被人修补过,但依然碎裂的很明显。

寻北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恍惚了很久,最后反而笑了起来:“六师姐,你失踪半个月,传讯符也联系不上你。如今刚回来就说是我做的——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可疑一些?”

章书语听到却不知为何,脸色刷的白了一下,但很快又收拾好情绪,道:“可你境界又有精进,是也不是?”

“那又如何?”

“薛寻北,你争强好胜,手段龌龊,还不思悔改——”章书语说着跪在颜仙师面前,震声道,“请师父为我做主!将这品行不端之人逐出师门!”

寻北冷笑道:“呵,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翻了天?”

“薛寻北,你……”

颜仙师看着这场闹剧,将手中瓷杯摔得粉碎,厉声呼道:“都给我闭嘴!”

厅堂静默,良久。

“薛寻北。”

寻北抬起头,看向高堂上座的师傅。

“你为修为不择手段,砸碎你六师姐的家传玉佩,取其中精魄为自己所用,还矢口否认,妄图逃避罪责,该当何罪!”

寻北不说话,只听得师傅下了最后通牒:“我颜正初门下怎会出这样的孽徒!从现在起,我门下再容不下你!即日起我要将你逐出我门,再不得归!滚!”

寻北恍惚了很久,才听进高堂上座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缓缓转过身,哂笑一声:“原来你们蛇鼠一窝,是我天真。如你所愿,我这就滚。”

雨夜,寻北被这钝刀割肉一般的事情弄得烦闷,听到外面下了雨更是烦躁,停下收拾行李的手,自嘲道:“就这般容不下我,连最后一夜也不能让我踏实么?”

她走到正堂那棵海棠树下,拿了小铲子,傻傻的挖,最后真挖出一坛酒来。这是她自己埋的。

小的时候,娘亲就说,从前听人家说江南的女儿生下来便要在槐树下埋上几坛女儿红,等到女儿出嫁及笄的日子再拿出来喝。味道是很独特的。

“我们家里呢,没有红槐树,只有几棵西府海棠。阿娘就酿几坛海棠酿给北北存着,怎么样?”

寻北来的时候,是带着那些海棠酿来的。

很沉,但她也没有说过。她想,岑玉山大约根本不知道这事儿罢。

也罢。左右就要走了,想他做什么呢。

她是第一次喝。

那酒入口清冽,后劲儿不大,也不辣喉咙,甚至还有几分甘甜。

过了今晚,这些海棠酿便留在这里,也不知哪一位有缘人可以喝得着。

“北北。”

无星无月,剑修没带剑。

寻北在树下抬起头:“来送我?”

岑玉山坐在她身边:“你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些酒,一直藏在这棵树下面,我还以为你要攒到飞升。”

他知道啊。

寻北毫不意外的想。

“喝吧,今天我请客。”想了想,又补充道,“喝完我就走。”

岑玉山也不说话,拿起酒坛子就喝起来。

“手艺不错。”岑玉山道,“你走的时候,要留一些给我吗?”

寻北笑起来:“我不带走。”

岑玉山一愣,也笑:“不带走好,轻便。……那便都留给我。”

寻北说:“你要分给师兄师姐一起喝。散伙饭没来得及吃,但酒是要喝的。”

“……好。”

“北北,想好去哪了吗?”

“不知道,随便转转再说罢。”

“其实……”

寻北其实很少见岑玉山有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刻,不禁侧耳。

最终他长叹一声:“北北,其实你早点离开这里,也很好。”

寻北笑了笑,不语。

她想起在养心殿前跪完之后回来的那一晚,陈双也曾经来过,跟她说了类似的话,让她早点离开。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不待见他,是很少来的。那夜却到了她的屋子里来,催她快走。

“阿寻,谋杀太子,这一项罪名,是要下狱论死的。”

寻北说:“我没做的事,自然不怕人家找上门来。”

“阿寻,不论你做没做,也要有人出去顶罪。”

寻北一愣。

他们都被聚集在宫中,也便意味着他们和这些皇家人沾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初是这些道门世家和皇室定了契约,也是皇室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皇室要交代,他们得给。

必须推一个人去负责任。不论那个人就是凶手自己,还是一个可怜的“带队人”。

换言之,哪怕他们有通天的神力,在这宫城里,也要受因果的限制,受皇室的管辖。

这个人会是谁呢?

岑玉山?

寻北最后说:“总归不可能是我。”

陈双来得晚,但年纪却和岑玉山相仿,阅历比她要多许多,皱着眉道:“……阿寻,你听我的,还是快走对你来得好。”

寻北没当回事,反倒一直在担心岑玉山。

直到是日被师傅赶出去,也没想明白,怎么好像所有人都想要她走?

她回过神,喝掉最后一口,道:“那师兄,后会有期?”

岑玉山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过了好半天才点点头:“但愿。”

天刚泛起鱼肚白,寻北悄无声息的走。

走之前岑玉山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北北,跟师兄来这里,后悔吗?”

寻北顿了顿脚步,没说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寻北出了宫,突然觉得喘息变得畅快了几分。

集市还很冷清,只有小贩在忙忙碌碌,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姑娘,来点儿包子吗,刚出炉的!”

寻北闻到一股窜鼻的香气,问:“有韭菜馅儿的吗?”

“有!”那是个热情的大婶儿,闻言笑得眼睛都没了,“马上出锅嘞!”

寻北有许多年没吃过了。

因为师傅们都说,韭菜扼人飞升路。

谁不会留恋有韭菜馅儿包子的人间呢?

因而此时寻北吃的愈发有味儿,舔舔沾油的唇,笑道:“婶婶儿,再来一个!”

清冷的街道渐渐多了人来人往,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寻北视线里一晃。

寻北蹙起眉头,正要仔细分辨,却再找不见了。

……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寻北才知道,为什么当初不论是师门里的谁,都希望她离开。

.

六月的夜,静到只有蝉鸣,空气中都浮着一层燥热。

岑玉山在金陵的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寻北。

她蜷在角落里睡得正熟,却好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慢慢的睁开眼睛:“大师兄?”

岑玉山没像往常那样跟她调侃,一言不发的抱起她,往宫里走。

“大师兄,我们去哪儿?”

她像是刚跟着他来到这儿的时候一样,总爱仰着脸问他:“大师兄,这一次我们要去哪里呀?”

那日也是杏花微雨,清风拂面,桃粉的瓣儿翻飞着,他和她就走在春意盎然之中,于是岑玉山也便笑着说:“走,师兄带你去买糖葫芦。”

直到她被施了限制灵力的咒诀,被人一把推进冷冰冰的地牢,寻北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那个人人如其名,像是一座山,静静的立在她面前,声音也冷,喊得是她的名字:“薛寻北,你可知罪?”

寻北就明白了,那个被放弃的人终归是她。

但她还是靠在肮脏的墙上,也不管白色的袍子都被弄脏了,仰着脑袋看着他:“岑玉山,我不知罪。”

她也很想借着那一晚的月色看清楚他褐色的眼睛里的恸色。

但是……

“岑玉山,我看不清。”

“你说什么?”

“我说,岑玉山,我错了。”寻北抬起脸,多少灰尘也掩不住那双浓黑的眸子里的光亮,她还笑着,一字一句的告诉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跟着你来。”

她哑着声,答了那一日他问的话。

岑玉山站起来,背对着她,声音嘶哑:“薛寻北,你做错了,得认。”

寻北说:“岑玉山,你是说的哪一件?”

一尘不染的谪仙人甩袖而去,衣袂翻飞,寻北听清了他最后说的三个字——

“每一件。”

寻北大声笑起来,脆生的音色在狱中就像是困于樊笼的画眉鸟,囚于宫墙之中的杏花春色,绝望但也绝艳。

十日后。

岑玉山沉默的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人。

“我听说,你说了很多次,不知罪,不认罪。”

但他对面那人说不出话了。他也不管,只是自顾自地说:“可是北北,你知道吗,三师妹她……”

对面人动了动手指。

“也罢,三师妹的绝技,你是不知道的。”岑玉山低笑一声,“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北北,三师妹现在很不好……

你知道‘国运’吗?他们拿你逼着三师妹摆阵来算,她现在整日整日的流泪,泪都是红的,她跟我说,她的眼睛其实已看不到了。”

“北北,她是为了你。”

.

于是那天下午,刑官将她从架子上放下来,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忍道:“认罪罢姑娘,谁也折腾不起了啊。”

“我……”

寻北说出一个字便要咳出一口血来,最终她还是在那人期许的目光下,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认。”

叹息一声。

“结案吧。”

寻北终于可以坐下了。

他们告诉她,她师兄师姐替她求了情,届时会给她个痛快。行刑时间定在三天后。

寻北挣扎着坐好,将心经在识海运转五个周天——

“……再来。”

明天!强势读档!

真的不是虐文!乌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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