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别环娘
彭左珰极会造势,从绵州龙安始,呈半包围的局势向荣州节度使府逼近,至秋末主力军已经聚集了小万人。
易环在他身边日日熏染,也看的出来,大多非兵士出身的临时起义军并非他真正的王牌,彭左珰其人也是个幌子。
哥舒尔手下行军司马兼资州刺史杨炳澜行伍出身,费了一番周折将他们围困在了盘石山谷中,日日恩威劝降,口舌白费。
这是他们被困的第五日,虽被围堵彭左珰却依旧气定神闲。
看着木桩上的米粥和胡饼,想到军中传来的嘶吼暴发声,易环难以入口。
帐外缺食少粮,马比人还精贵,啖人食肉,薅尽地表,可一幕之隔,彭左珰却能供得起正常的米粮。
“放任他们食己,你故意的。”
“这点东西本将自是有渠道。”
易环仰叹于他的狠决,到底接受不了,“打仗也要有个底线吧?你将他们聚集予之高位权财,事实上只将他们当枪使,每每回想你没有一丝迟疑吗?”
“阿环,乖乖留在帐内,别出去多嘴。”吃完两张饼,彭左珰警告的点了点易环。
“你不拿人命当命。”
彭左珰起身净水,认真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本将拿你祭旗。”
“我出得去吗?从驻扎盘石到现在我见过一个外头的人吗?”
名义上的照顾,是他另类的拘禁,都是彭左珰手笔。
“你已将重伤在床的消息传出,那些被你送进去打头阵的百姓死伤大半,种种可怜都被你达成了,你还要放任更多的人带着绝望去死吗?以你的手段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种策略。”
易环知道的有,只能拿良心不忍来劝他,“彭左珰,你是护卫他们的将军,带着他们走别的路,稍微施舍些你的怜悯心,你同样能够名利双收。”
冷淡的瞥了眼她,彭左珰不接上话道:“吃饭。”
“沾着他们鲜血的饼我吃不下去。”
只进水能维持身体基本,易环还能坚持三四天,而谷中人又能吃多少人活命呢?
彭左珰呵笑,唱反调道:“自是没有阿环心怀天下,可你又能做什么?”
“若哥舒尔不解决,会有更多的人死,哪场战不死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才能活。”
易环后退避开他的逼近,“不止只有这一种方法,你明明有能力解决,却用了一条最流血残忍的路。”
右手拂上她侧脸,彭左珰指尖寒凉。
“以战止战,他们有功,会有人记得。”
对上他漠然蔑视的眼眸,易环嫌恶的撇过脸,说再多都是他之谬论,他是上位者,到现在没了那么多人命,他的表现没有半点怜悯。
除了死者,谁还会记得他们被人当作弃子而死。
距离段焘带领二千人迎战已过了一天一夜,彭左珰坐在主座,看着及腰的沙盘不辨神情,随着军报的一次次呈报,众将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彭左珰出帐会见长三,命他带着密令,趁着局势还可控独身走暗道,做下了最坏的打算。
两日过去,段焘带兵投降的风声愈演愈烈,而帐内的供食也从新鲜的胡饼变成冷硬的干饼,易环就知道彭左珰大概是快翻车了。
再次见到段将军,是在胡军的阵营,他正代替节度使劝降谷中众兵士。
“彭将军,杨司马许诺,只要您弃甲归顺,定远将军的位置还是您的。”
彭左珰站在众人之前,蔑视的扬声:“叫你的新主子出来说话。”
五大三粗的段焘脸上出现折辱的忍耐,两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眼露凶光的退下去。
杨炳澜一副文人做派,墨色宽袍勾出窄瘦身姿,软脚幞头更显其飘动,面上是玲珑的寒暄:“许久不见将军,将军可安?”
“若本将不降,你等又作何应对?”
对方浅笑,“那还不简单嘛,本司马瞧着将军还剩七千人吧?不知道一天炖百人,能供多少人吃喝?”
除了吃,杨炳澜还由段焘的情报控制了山上一泉眼,既然彭左珰冥顽不灵,那就看看谁先耗到死。
杨炳澜胸有成竹的负手而立,“若是将军还要几天考虑时间,听说彭将军有一宠妾危难时不离不弃,真是感人呐,不若将人借我军几天,本司马就给你几天时间。”
说是借,不过是羞辱的手段而已。
彭左珰敛眉闪过**的杀意,回话道:“郎君间的打仗,牵扯一女娘作甚?”
“欸,将军的人就是我们的人,谷中衣食短缺,本司马这不是心疼将军爱妾吗?”
“司马好把握,就不怕本将奋力拼杀吗?”
杨炳澜挥手令人带来捆来的几人,问:“将军暗道安排的人,不会不熟悉吧?”
这下,前路被堵,后程又断,彭左珰手中又无与之一战的精锐,若拼,胜负并不可测。
“本司马请将军婢妾来我方转转,若将军还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不若将这叛军之人枭首示众,以平将军之愤?”
旁边立着的段焘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对杨炳澜这句笑里藏刀的话不敢不信。
彭左珰不扫他眼风,“不忠之人杨司马也能心无芥蒂,本将预祝段校尉路路高升。”
几天的喘息争取到了,可条件还没完成。彭左珰半转身去,对着晃动的帐帘却说不出让人押出易环的话。
自古有愚君怯懦,卖女求和,没想到他今日也步了昏庸之人的后尘,竟要靠舍弃自己的女人来换去几息回缓。
看他不爽快,杨炳澜笑意更深,以退为进道:“要是将军实在是舍不得也无妨,兄弟们都是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大不了黄土一抔,我们地下再见。”
“杨司马唇舌不像是在任三年刺史,倒像是神情怪诞的说书人。”
“哈哈,将军过奖。”
幕布被几根嫩白手指撩开,易环神色平静的穿过装甲配刀的兵士,一路走到彭左珰面前。
“阿环,你救过我两回,按理说我不该放弃你……他们以你威胁我,我又陷入困境,此举牺牲最少,阿环不是看不得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吗?阿环,你去杨炳澜那。”
至于生死,彭左珰侥幸的想,或许杨炳澜高抬贵手会留易环一个全尸,给她个干脆的死法。
“将弃人无能说的冠冕堂皇,你真行。”
“阿环,本将不舍你是真,舍你也不假,你要怨我恨我,我都受着。”
“是我自愿,与你无关,我怨恨你也不是这一两件。”
彭左珰将手放于她脖肩,“阿环,到现在了,你还是不肯说谎话骗骗我,说不定我日后难忘你,你亦可借我的势。”
“借你地府的势吗?”
“呵,到了地府,你再跟我。”
易环哼笑不语,他还在演,给人一种很舍不得她的假象。若真的在意,怎么可能会放手?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装呢。
推开他的手,易环不见悲伤,“我要走了。”
“阿环,你怕吗?”
这是彭左珰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
“若我怕,就此退缩,你会把我绑去,既然你就是这样的人,装的如此做派,真令人作呕。”
其实易环很怕,怕被人折磨,怕被人羞辱,怕接下来的路太难测,怕到窄口袴里的小腿肚都在发颤。
但她面上坦然,比起死亡,我更会选择自由
彭左珰缓笑,温和道:“好,本将给你你要的自由。”
这是她自己争出来的自由,易环不想再讽刺,只想离开他。
“阿环。”彭左珰沉静的注视她,对视传递来的情感,竟看出点眷恋,易环冷面看去,心里没有撼动。
抬手正了正银簪,易环为自己说:“要是他们给不了我痛快,我就自尽,彭左珰,我们不会再见了,我们往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若我捡回一条命,你放过我。”
彭左珰没有立刻答应,迟疑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易环压着被风吹乱的袖口,“就让我死后瞑目。”
“好。
望着她渐行远去的背影,彭左珰撇开视线,第一次在一个女娘身上体会到无力和难言的情绪,可是过不了多久,将军府再也不会有环姑娘。
再也不会有人和他顶嘴谩骂,那双盛满讽意愤恨的眼睛再也不会为他停留。
彭左珰身边候着长一,出言似自问似低语的问:“你说,再次见到她,我能认出她的尸骨吗?”
“属下愿为姨娘报仇。”
谷外的阵营分布散,地广又不缺粮草,连连胜仗加助士气,随处可见有蓄浓髯、红鬓辫发的异族人。
易环藏着银簪,苟着肩膀跟在杨炳澜身后。
崔莘听晓了他们此行收获,拱手问:“司马,彭将之妾作何处置?”
“带去西营。”
她最大的价值就是在两军对垒前令彭左珰妥协,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杨炳澜不会过问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死活。
西营是军妓和伙夫之地,崔参军知晓上司之意,躬身答应下来。
众人的喧闹随着夜幕一同降临,易环被下午的圆脸参军丢到帐前,大通铺的帐里架着几块木板,胡乱堆积着几片沉薄的麻被。
黄褐的帐帘被人从外掀开,易环那颗正惶惴的心蓦地对上那张寻常的脸。
“你是新来的?”
“…是。”
“嘿嘿,那正好,趁现在没人来,没人和我抢你,我们好好玩玩。”来人坏笑着走近,一副猴急模样伸出双手来。
易环双手并用的躲开,“郎君,你被骗了。”
“什么意思?”
“我来这,是因为得了那种病,被他们瞒下来,几经转手把我送到了这里。”
对方没听太明白,易环学着勾栏姿态挥了下袖边,“哎呀,奴就给您全说了吧,奴在阁里接待贩夫走卒。”
“不过郎君放心,奴虽然病还没好,但您做好措施,您也不一定会染上病阿。”
易环故意说的脏乱,对于他会不会嫌弃花柳病,她也不确定。
但性病会传染且难以根治,凡是有个常识的人都觉得晦气吧。
那人闪过犹豫,终是欲念战胜了心理,抱着侥幸想图得一刹的快感。
“我不进去,你跪下,给老子疏解疏解。”
双眸平视时闪过厌恶,易环应好。
“哎呀,郎君,您这盔甲太难解,奴就是想帮您也没办法阿。”
他不耐的哼一声,低着眸解活舌皮带,易环猛地起身,簪尖扎进他脖子里。
还剩最后一点未完的挣扎,易环暗下力气,浸满鲜血的手拔出又扎入,鲜血喷涌到她脸颊脖子上,又热又痛。
没了呼吸的人犹睁着不甘震惊的双眼,易环紧紧抓着点翠簪头,又怕又凶。
呆傻在原地的几息,一道女声忽的响起。
“你胆子不小阿?”
易环正惊慌,被人看到杀人,双手握着簪子惊恐又孤勇的指向声源。
“你敢告密我就杀了你!”
那样没有底气又自强的眼神,麦舟共情太深,足足看了两秒才回过神。
“嗤,胆子吓破了吧?”
易环虽然手抖,但眼神不似作假。
麦舟瞧了眼帐外,淡漠道:“帐内平白死了个人必不能平息,要想活命就跟我来。”
裹件长衫把她塞进人多的营帐,麦舟出去一刻钟之后才回来。
易环透过缝隙看到穿着暗红色男子圆领袍的瘦弱女娘走来,临到告别,她身旁那高壮郎君低头索吻挡住了她身形,女娘笑着哄了几句,转身走来间笑容渐消。
身旁响起其他妓子的议论声,易环双耳听着,并不作歧视。
麦舟睡在最旁边,现在是易环在最右边。
“那里都处理好了,你在这没有相熟的人吧?你可以暂时跟着我。”
愿不愿意亲近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这里的五年时间,麦舟从没在别人身上有过愿意帮扶的心情。
易环睁着双眼侧躺,低声说:“多谢你。”
“这里很乱。”
“这不是朝廷的军营吗?”
“哈,这里一共三万人,胡人占了一半还要多,哪来的一家人。”
非我族类,岂能毫无芥蒂的融洽相处,光是麦舟知道的冲突就有数十起,这些胡人仗着节度使的势,地位态度截然反超。
“你想逃?我帮你个机会?”
易环警觉,“你为什么不逃?”
麦舟向右靠近,凑到她耳边吹口气,玩笑道:“当然是逃跑了被抓到了,下场会死的很惨呢。”
“所以你拿我做实验?”
纤细的手指堵住她的唇,麦舟生了一双上扬柔润的眼睛,盯视道:“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收,便什么时候要。懂吗?小女娘。”
“挟恩图报与你救我的举动相悖。”
麦舟轻笑一声,复躺回去,似自语似回应,“我可没说我是烂好人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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