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晋王府。
书房的房门紧闭,老陈和贾公公守在门口。
两个人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生怕室内的叔侄两人打起来了让他们不好做人。
一盘棋局才刚开始不久, 黑白棋子犹如一场权势角逐。
叔侄二人盘腿坐在棋盘前, 相似的面庞,气质却大不相同。
李珣一身鸦青色圆领窄袖袍衫, 清隽的脸上全然没有平日里的仙风道骨, 取而代之的是真真正正的政治家风范, 眼神锐利, 举止沉稳,浑身都散发着超龄的强势气场,一言一语从容不迫。
小皇帝则娇养许多。
一袭做工精致考究的白衫常服,头戴纱帽,五官标致秀气。
到底是个半大小子, 跟自家皇叔相比,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气场被压制得死死的。
不过他今天一点都不害怕, 他是君, 李珣是臣,若要以下犯上,总得出师有名。
这句话是赵太傅告诉他的。
落下一粒白子,李琛学着自家皇叔的模样, 老气横秋问:“五皇叔为何不进宫来?”
李珣垂下眼睑, 手中捻着黑子不答反问:“陛下为何到今日才来晋王府?”
“五皇叔欠朕一个解释。”
“陛下也欠臣一个解释。”
二人看着对方。
李琛微微动怒, 有些装不下去了。
少年压抑着克制,质问道:“你明知甄二娘即将入宫,却还公然打朕的脸。”
李珣缓缓落下黑子, 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陛下对臣生了疑虑,看来是臣在平日里做得还不够周到,不够克己慎行。”
这句话如锋针般扎到李琛敏感的心上,半晌没有吭声。
李珣忽然觉得跟一个孩子较劲实在乏味,“今日陛下来晋王府,就只为说这么吗?”
“朕要保甄家。”
少年天子一脸坚定,言语下得极重,仿佛为了甄家可以跟晋王府撕破脸皮。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李珣冷不丁笑了起来,明明笑得温煦,却令小皇帝毛骨悚然,不由自主问道:“五皇叔为何发笑?”
李珣漫不经心地敲击棋盘边缘,饶有兴致问:“陛下要如何保甄家?”
“这是朕自己的事,不劳五皇叔操心。”
李珣垂下眼睑,收敛笑容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什么话?”
“臣其实也想告诉陛下,臣要办甄家,至于如何办甄士怀,那是臣自己的事,不劳陛下操心。”
这话把李琛气着了,瞪着他不说话。
李珣视若无睹,继续保持着好教养,慢悠悠道:“陛下,该你走棋了。”
一大一小僵持在棋盘前。
李琛一脸愠恼之色,李珣则淡定自如,和颜悦色的,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赵太傅苦口婆心把陛下劝到晋王府来,就是为了与臣说这些吗?”
“不是赵太傅,是朕自己要来讨说法的!”
“是吗,那臣倒是想问一问陛下,甄士怀是怎么教养的女儿,光天化日之下趁臣醉酒扒臣的衣裳败了臣的名节,如此下作手段,可是甄士怀亲自教的?”
“五皇叔莫要血口喷人,明明是林二娘色胆包天扒了五皇叔的衣裳!”
提到林二娘,李珣又笑了起来,“陛下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可是大长公主亲口同你说的?”
李琛闭嘴不语。
李珣淡淡道:“先帝的托孤血书还在晋王府供着,臣为皇室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不想一番赤子之心却被一介妇人给败了。与陛下僵持的这二十多天,臣心寒呐,原以为叔侄二人没有芥蒂,看来是臣奢求了。”
李琛不吃这一套,懊恼道:“五皇叔何必说这些,若事发后进宫解释一番,又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地步?”
李珣平静地望着他,眼神愈发冷了下来,一针见血问:“败了甄二娘的名节于臣来说有何好处?”
被他那样看着,李琛的手心开始出汗。
李珣微微前倾身子,俊美的脸上写满了窥透人心的睿智,“妇人之计,又蠢又毒,陛下心知肚明。”
一语双关激得少年炸毛,激动之下说错了话,“你莫要胡乱揣测,跟后宫没有任何关系!”
李珣轻轻的“哦”了一声。
看他了然的样子,李琛快急哭了,“朕不管!反正朕要保甄家!”
少年性子急,气势压不过,智慧也占不到上风,竟被急红了眼。
李珣慢条斯理取出手帕递给他,“臣十三岁时远离京中,远离昭妃独自一人去了边境苦寒之境,臣当时怕极了,哭了好几宿,被稍大些的小郎君笑话了许久。后来有一个叫王五的人告诉臣,你就算哭瞎眼也没用。”
李琛望着他两眼通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李珣柔声道:“相信陛下也听闻过当年臣在宫里时一直不受你祖父喜欢,可是那时候你父亲宽厚温和,待臣却是极好。长兄如父,臣一直记得他的好,只可惜……”
提到自己的父亲,李琛眼泪直打转。
李珣轻轻拭去他掉落的泪水,“这些年看着陛下茁壮成长,臣心里头甚感欣慰,日后臣若去了阴曹地府,也能问心无愧地面见你父亲了。”
这番话说得诚挚。
被他以情动人,李琛再也没有方才的镇定,只能像个傲娇的小老虎般无理取闹,“朕不管,朕要保甄家。”
“陛下要保甄家,也得看陛下自己的本事,若是来求臣高抬贵手,那就算了吧。”
“不用五皇叔手软,朕要靠自己的本事保甄家!”
李珣抿嘴笑了笑,心平气和道:“陛下保不了甄家,明天是朝会的日子,臣会亲自去承阳殿,让陛下彻查甄家。”
听到此,少年天子眼皮一跳,“甄家三品大员,彻查甄士怀总得出师有名。”
“陛下尽管放心,扣给甄家的名头臣早就想好了,咱们各凭本事办甄家,到时候陛下可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耍赖。”
李琛半信半疑。
李珣拿起一粒黑子轻轻摩挲,“看来赵太傅倒是个能人,能说动陛下前来晋王府讨要说法,日后加官进爵少不了他。”
“你不能动赵太傅!”
“陛下且放宽心,赵太傅是臣推荐给陛下的人,自然会好好护着。”
看着对方运筹帷幄的样子,李琛心里头窝了邪火无处发泄。
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被三言两语打发了。
他不禁有些恨,恨自己太依赖晋王府的羽翼。
失去父亲,李珣顶替了父亲的位置。
他就犹如一棵参天大树,上马能定天下,下马能治国家,极尽耐心,如师如父,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来。
其实当废材挺好的,但皇祖母时刻叮嘱他拿出李家人的狼性来。
李琛又纠结又痛苦,纵使他装得再强悍,一但走到叔父跟前立马成了纸老虎,甚至很想拱拱小脑袋,让眼前的男人顺顺毛,哄一哄。
到底还是娇养得太好了。
心里头憋着气,李琛不想再看到叔父那张和颜悦色的脸,棋也不下了,闷头开门离去。
守在门口的老陈和贾公公连忙跪下。
李琛瞥了二人一眼,冷冷道:“回宫。”
贾公公赶紧伺候自家主子走了。
待他们彻底消失后,老陈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见李珣仍旧端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老陈迟疑了阵儿,才道:“郎君……”
李珣慢悠悠地将棋子捡进盒中,用家常语气道:“小儿心性,说他两句就哭了。”
老陈抽了抽嘴角,壮大胆子问:“那明天……”
“明□□会,自然是要去的。”
老陈暗暗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有进展了。
翌日五更天李珣便起床梳洗,老陈心情激动地服侍自家郎君更衣。
一袭紫袍章服加身,腰束金玉带,纱帽端正戴在头上,浑身上下肃穆严整,官威范儿十足。
佩戴好金鱼袋后,李珣忽然道:“去把虎符拿来。”
老陈愣住,心里头虽憋了疑问,却没有吭声,规规矩矩地去取虎符。
巴掌大的铜制虎符呈到李珣跟前,他缓缓拿到手中,触感冰凉,沉甸甸的,金丝阴文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仔细将它收捡进袖中的袋子里,李珣打开房门,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夜,平静道:“看来又得吃一个月的素了。”
老陈:“……”
这是要杀人的征兆。
两盏灯笼在前方照亮了黑暗,银顶黄盖红帷暖轿缓缓离开了晋王府,朝皇城而去。
抵达待漏院,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
众人见到李珣出现,纷纷参拜。
他告病了二十多天,如今突然出现,百官的心情五味杂陈。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胆战心惊,还有人则看戏不嫌事大。
当然,李珣还是那副和颜悦色的老样子。
但凡有人关切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他总是温和作答,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谦和的表情几乎让人生出错觉,就好像过去的二十多天都是一场噩梦。
稍后到了朝会时间,文武百官排好队依次进入承阳殿。
承阳殿内一片金碧辉煌,只有五品以上的京官才有资格上朝,这对于百官来说是非常荣耀的。
文武百官分成两列站好,静候天子驾临。
不一会儿李琛来到承阳殿,他一身赤黄常服,头戴通天冠,腰束九环带,脚穿**靴,端坐到龙椅上,接受群臣朝拜。
众臣跪拜完毕起身后,少年天子的视线落到李珣身上,心里头明明发憷,却不得不开口询问:“晋王病了许多日,身体可康健了?”
李珣出列,回道:“已大好。”
李琛小心翼翼,“晋王告病的这段时日可耽误了不少公务,今儿既然回来了,什么时候去政事堂?”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有的人甚至手心开始冒汗。
李珣站在中央,没有答话。
大殿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那种压抑的静谧啃噬着众人的心,包括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才缓缓跪了下去,双手抱着笏板,铿锵有力道:“臣有罪,请陛下彻查,臣绝无不轨之心。”
这话犹如一颗炮弹丢进了人堆里,惊得众臣恐慌下跪。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失态地站起身,恨不得立马把那尊大佛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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