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世

夜间的庆功宴,高祖——这个时候应该称大渊帝——似乎格外关注宓安,时不时就要看他一眼。宓安借喝酒挡住半张脸,不动声色地问景煦:“你爹做什么总看我?”

景煦往那边瞟了一眼,笑道:“可能觉得你坐错位置了?”

宓安倒酒的手一顿,景煦登基后他们从来都是坐在一起,今天他习惯使然紧跟着景煦进殿,又习惯使然挨着景煦坐下,早就把上面那位还活着的皇帝忘了。

果然,他爹宓朗回已经开始瞪他了。

宓安假装没看见自家老爹冒火的眼珠子,稳稳地倒了杯酒:“我是你的大夫,你重伤未愈,我得盯着。”

景煦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确实,我腿还疼着呢。”

宓安又开始心虚,试探道:“真的?”

景煦点点头:“自然是真的。唉,不过也怪我惹阿宓生气。若有下次,阿宓打折我的腿吧。”

宓安见他还有力气贫嘴,当即不再担心,语气随意道:“荤腥油腻辛辣鱼虾都不要吃,养两个月就好了。”

景煦大惊:“那我吃什么?”

“吃草吧。”

景煦正想说自己身体好不必忌口,却被人打断了话头。

“二弟!”是大皇子景烈。他举着酒杯走过来,眼里写满了不怀好意,“听闻二弟为了宓少师,亲自带兵屠了姑师,真是骁勇善战。来,大哥这杯敬你得胜!”

景煦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感慨,前世这废物死的早,他都快忘了他还有个大哥。

宓安拿走景煦手里的酒杯,道:“姑师公主带死士来大渊,企图行刺圣上。昭王殿下一为圣上,二为大渊,覆灭姑师,战功赫赫。大皇子却说这是为了臣,从何说起呢?”

“呵。”景烈冷笑道,“谁不知宓少师与我二弟一向交好,吃住同处,抵足而眠。现在大街小巷可都在传你二人恐有断袖之谊啊。”

景煦好笑道:“我与青疏抵足而眠,皇兄如此言之凿凿,莫不是趴我床下看见的?”

青疏……

宓安耳朵一热,觉得心跳得有些快。景煦一向喜欢叫他“阿宓”,前世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他的字了。

那边景烈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对景煦客客气气:“二弟这是何意?”

景煦笑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翘起了二郎腿,一副纨绔样。

宓安看出了景煦马上要发火,于是悄悄挪了挪椅子。

可偏偏有不长眼的要来触这个晦气,那边礼部侍郎周修远一甩袖子,起身道:“昭王殿下,殿下与少师本就不宜过于亲近,您与宓少师日夜不分、同吃同行,太不合规矩!”

“少师”是天子的老师,落到宓安身上便成了一个不合规矩的名头。也难怪朝臣各个虎视眈眈。

表面上,这是皇帝的无上荣宠,承诺下一位帝王依旧与宓家亲近,可实际上,宓朗回本就因为战功被各方势力忌惮,偏偏又是个刚直的性子,不站队任何一方,这样一来更是被人视为眼中钉了。

宓安叹了口气,前世宓朗回和景煦都有意护着他,许多年他都一心扑在医术和毒术上,根本不明白朝堂上的弯弯绕绕。直到宓朗回过世,他才逐渐想通他那“体弱多病”的传言是哪里来的。

只有宓家的独子再无承父衣钵的可能,皇帝才能稍稍安心。

周修远仗着有皇子撑腰,言语越发放肆:“昭王殿下莫不是看宓少师貌若女子,有意将他收做门客吧?”

景煦的笑容更大了,礼部侍郎正欲再说,景煦却一抬腿踹翻了桌子。

霎时间一片哗然,桌上的酒菜像长了眼睛一样,朝景烈和周修远飞去,二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被热汤热菜淋了满身。

景烈目眦欲裂,辱骂还未出口,宓安立刻站了起来,先开口道:“殿下,您腿伤又发作了。”

高位上的景陆似乎并不在意这场闹剧,闻言问道:“长昱,腿怎么了?”

宓安行礼道:“回陛下,昭王殿下出战姑师,腿受了重伤,总会不自觉抽搐。”

景陆摆摆手:“既然有伤就早点回去歇着吧。”

景煦随口应了声,冲宓安伸出手,装模作样道:“劳烦少师。”

宓安瞪了他一眼,尽职尽责地把人扶回了寝殿。

“阿宓,抱一下。”景煦一到没人的地方就开始不要脸。

宓安把浸了水的布巾扔到他脸上:“你也太大胆了,怎么直接掀桌子啊?”

景煦擦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什么掀桌子?我是腿上有伤控制不住。”

宓安:“……”

“他羞辱你,没直接杀了他已经算我脾气好了。”

宓安摆摆手:“说两句又不碍事。”

景煦把手里的布巾一扔,说道:“那阿宓过来给我抱一下,再给我亲一口。”

宓安微笑道:“我是不是忘了说,方才周修远已经被我毒哑了,你也要试试吗。”

景煦及时收了声,心道阿宓果然是不会吃亏的,嘴上说着不碍事,其实暗地就把人毒哑了。他拉过宓安的手,小心地说道:“阿宓,你不躲着我啦?”

宓安试图抽出手,但没抽动:“躲你有用吗?”

景煦嘿嘿笑道:“没用。”

“那阿宓是不是也有一点心悦我?”

对上景煦满怀期待的眸子,宓安差点心软,但一想到这人临死前的样子,他又觉得不该顺着他,于是冷声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景煦咬了咬舌头,他临死前明明听到阿宓说心悦自己,难道这个时候还没动心?

他抬起头盯着宓安,十分不解,阿宓到底什么时候对他动的心,不会是在他登基后吧?可是离他登基还有两年多,如果他现在设计景烈谋反然后把他和老皇帝都杀掉的话……

“看我干什么?”宓安避开他的眼睛,冷冷问道。

别看我了,再看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你都不排斥我牵你的手了,还说不喜欢我。”景煦嘟嘟囔囔,很是委屈,“现在能牵手,明天是不是就能亲嘴了?后天能摸摸腰,大后天……”

宓安甩开他的手,极为熟练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微笑道:“滚。”

宓安起身就走,毫不理会身后假装哭哭啼啼的人,这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家伙,得好好教训一通才是。

“宓少师,您这是要回将军府?”说话的是景煦的贴身太监王顺。

“王公公。”宓安眼睛一亮,笑道,“正要回去。许久不见公公了。”

王顺微微躬身道:“少师哪里的话,昨日不是才在贵府见过。”

“是,我忙糊涂了。”宓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就先走了,劳烦公公照顾景煦。不许他沾辛辣。”

“老奴记下了,少师身子弱,莫要劳累了。”

见到王顺,宓安心情好了许多。王顺是先皇后身边的人,是看着他和景煦长大的。景煦登基后曾遇北夷死士刺杀,王顺为景煦挡了一箭,死在了当场。

宓安迫不及待回府,那时北夷的毒罕见刁钻,王顺死后他研究了小半年才制出了解药,这次要赶快先制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王公公?”景煦见到王顺,心下颤动。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没人,这时才想起来,将军府的下人不守规矩,宓朗回很少回府,宓安又懒得管这些事,他便派王顺去整治那些下人了。

“殿下。”王顺俯身行礼,“将军府那边该发卖的都发卖了,近日无事,奴才就回来伺候了。听说殿下受伤了……”

“无事。”景煦摆摆手,“我去姑师这趟连皮都没伤到,倒是回京当日被青疏扎了几针。”

王顺笑道:“少师也是担心殿下。”

“唉……”景煦叹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我去找青疏,公公不必跟着。别让他人知道我不在。”

“老奴明白。”

景煦三天两头往将军府跑,王顺早就习惯了,熟练地把床帐拉好,熟练地敲打宫人,一套下来得心应手。

那边景煦轻功用到极致,不一会儿就翻过了将军府的院墙,轻车熟路地推开了宓安的房门。

“你来做什么?”

对景煦的深夜造访,宓安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有事相求。”景煦不客气地躺在宓安床上,见他又拿着医书不知在配什么药,便问道,“阿宓在做什么?”

“制点新药。”宓安头都没抬,“你求什么?”

“北夷皇室有种罕见的毒药,叫‘封脉’,据说只有特制的解药能解毒,遇到任何药材都会让人经脉闭绝而死。阿宓可听过?”

宓安心下了然,景煦这是同他想到一处了。

“听过。”宓安放下手里的小秤,丝毫不提解药其实已经制好了,“若能见到毒药,我应当能制出解药。”

说罢,怕景煦让暗卫去北夷冒险,又提醒到:“虽是密药,但太祖皇帝当年曾俘虏过北夷皇室,宫里说不定有这药。”

上辈子他就是在御书房的密室里发现了封脉,才顺利研制出解药。

景煦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笑道:“阿宓真聪明。”

宓安看了看药瓶:“哪来的?”

“御书房密室。”

宓安觉得好笑:“还没登基呢,就这么轻车熟路了?”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差别。”景煦大逆不道地翘起二郎腿,“左右景烈是个废物,这皇位舍我其谁。”

“对了,再过两个月说不定老东西会让宓将军出征,让我岳父装病别答应。”景煦回想起前世宓朗回战死沙场,心里堵得慌,“我怀疑军中混进了细作,等我查查再说。千万嘱咐我岳父别去。”

宓安也心下一沉,从前父亲死状凄惨,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过这一世还来得及。

“什么岳父?”宓安这才反应过来,凶道,“不许穿鞋上我的床。”

景煦充耳不闻,蹬了靴子爬进了宓安的被窝,还拍了拍床:“阿宓,睡觉。”

宓安:“……”

真想再扎他几针。

景煦铁了心要睡在将军府,雷打不动,宓安心疼他刚打仗回来又生了病,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好,也就由他去了。

“挪挪。”

宓安躺在景煦旁边,还是觉得很恍惚,前世蹉跎许多年,临死才直面自己的心意,没想到上天如此厚待,竟然让他们二人都重新来过。

既然重新来过,那该死的人就要早点死,身边的人他要好好护住。

至于什么时候让景煦知道他也有前世的记忆……

宓安捏了一把旁边这人的脸,看他吃痛委屈巴巴地睁开眼,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啧,还没逗够,择日再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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