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安起了大早,独自前去拜访老仵作。仵作家里弥漫着熬煮甘草的苦味,还有一点药材香味。
宓安走路没有声音,站到了熬药的人身后对方也没有察觉,半晌,宓安说道:“杜仲似乎放多了。”
老仵作吓了一跳,眯着眼看清了来人,埋怨道:“你这年轻人,怎么一声不响就进别人家?”
“抱歉。”宓安笑道,“见您在煮药,怕您分神。”
老仵作看了他一眼,继续煽着火,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杜仲放多了?”
宓安说道:“是。”
“哼。”老仵作笑了一声,“你怎知我煮的是什么药?”
宓安道:“这锅药里有甘草、牛膝、白术、杜仲、附子、官桂、当归、川姜,治风湿的。只是少了人参。”
老仵作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人参那么金贵,多放点杜仲将就将就吧。”
宓安无奈道:“不如换成黄芪吧。”
“你这年轻人,年纪不大,懂得倒多。”老仵作奇怪地看向他,“你是外地人吧,来我这有什么事啊?”
宓安毫不见外地把旁边的马扎搬了过来,坐下说道:“跟您打听打听十几年前的‘山神’吃人案。”
老仵作眼神一变,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宓安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老仵作仔细看了,拱手道:“原来是昭王殿下。”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只是已经十多年了,老朽也记不清了。”
宓安问道:“听说您私下去验过尸,验的是哪一个?可有验尸手札?”
“验的一个赌徒,一个寡妇,还有一个杀猪匠。当时的县令说无人报官,叫我别多事,我实在好奇才去看了看,哪还敢留下手札。”
“死因?”
“各不相同。赌徒被人一刀割喉,寡妇被人一剑穿心,杀猪匠是被人用他自己的杀猪刀乱刀砍死的。”
“其他伤口呢?”
老仵作慢慢扇着火,浑浊的双眼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半晌,他才开口道:“赌徒的双手被砍了,伤口虽然看着像野兽撕咬的,但我仔细验过,是刀伤。”
他转过头,看着宓安,继续说道:“凶手用一把钝刀,在伤口上磨了很久。”
“寡妇的舌头没了,是整齐的刀伤。”
“杀猪匠浑身都是刀伤,没验出其他伤口。”
宓安也看着他,笑道:“您知道凶手是谁。”
老仵作一愣,不客气地说道:“年轻人,就算你是王爷,老朽也不必给你面子。我看跟你有缘才说了这么多,你要是胡言乱语就从哪来回哪去。”
宓安没接他的话,又问道:“这次的凶手和当年的是同一个人吗?”
老仵作没说话,宓安觉得好笑,于是换了种问法:“您觉得这次的凶手和当年的是同一个人吗?”
老仵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落到了门口。
宓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正看到来寻他的景煦。
“你怎么来了?”宓安指了指老仵作院子里的药材架子,“那边还有个马扎。”
见景煦也毫不见外地搬过马扎坐了下来,老仵作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事?老朽得切药了。”
景煦没由来地,突然说道:“孟兆兴是个好官。”
老仵作扇火的手一顿:“孟大人确实是好官。”
“在我朝律法中,亲属犯法,不影响做官。”景煦笑了笑,“您不必遮掩了。”
老仵作听了这话,当即明白了景煦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缓缓叹了一口气,说道:“律法允许,但人言可畏。”
宓安听明白了两人谜语般的对话,问景煦:“你怎么知道的?”
景煦“哼”了一声:“雕虫小技,暗卫一查就知道了。倒是你,天还没亮自己就偷偷跑出来,你瞒着我干什么?我还能不听你的?”
宓安尴尬地笑了笑,坦诚道:“我这不是怕你要处置孟大人,毕竟杀人的是他父亲。”
景煦满脸不高兴,委屈道:“我在你眼里就是……”
“咳!”看着老仵作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宓安赶紧打断了景煦,说道:“今天打扰您了,这个您收着吧。”
宓安拿出一个瓷瓶给老仵作:“一日两粒,半月见效。”
老仵作迟疑着接过:“多谢……小公子。”
听两人的对话,老仵作也明白了后来的这位才是真昭王。
景煦见他犹豫,当即就不高兴了,说道:“阿宓的医术天下第一,太医院的院首都要向他请教,他说半月见效就一定半月见效。”
宓安被他说的脸红,赶紧拉着人走了。
“当年的县令就是孟兆兴的父亲。”回去的路上,景煦把暗卫查到的和宓安细细说了。当年孟寒松任县令,赌鬼打人、寡妇生事都是拿不出证据、找不出证人的,于是他就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法,还让人传出了“神仙吃人”的传言。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只杀“恶人”,还是吓得村民们人心惶惶,一个一个逃离了这里,后来孟寒松也郁郁而终。
“看孟兆兴的样子,应该是知道真相的。但他还是有意让我们查一查当年的案子,他觉得这次的凶手是刻意模仿。”景煦说道,“你没告诉他这次的死者是中了蛊?”
宓安摇摇头,说道:“中原从前从未见过蛊毒,我怕传出去让百姓恐慌。”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景煦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暗卫向村民打听过这段时间往来的外乡人,有人说见过一位容貌惊人的男人。”
“容貌惊人?”宓安奇怪道,“有多惊人。”
“没有阿宓惊人。”
宓安一时无语,凶道:“说正事呢!”
景煦理直气壮:“那村民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那天来过一位容貌惊人的公子,看那气质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和前段时间来过的那位白衣公子一样,好看得像姑娘似的’。”
宓安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说道:“这些也不是什么线索,这地方偏僻贫穷,景烈到这里也出众。”
景煦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那人有两缕白发。”说着,景煦指了指自己两边鬓角往上一寸的地方,“在这里,一边一道白。”
宓安一顿,看向他,两人异口同声道:“国师。”
“你直说有人见过国师不就得了。”宓安想翻他白眼,“弯弯绕绕这么多。”
“那阿宓不就不知道村民夸你好看了。”
“我不想知道。”
只是两人回忆了一下前世与国师屈指可数的几面,总记得他应当只有一缕白发才对。
国师向来在宫里的占星台研究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星象什么国运,一年三百天有二百九十天都在闭关。重生后景煦也想过找国师询问此事,但对方总在闭关,便也算了。
没想到他竟来过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宓安沉思片刻,犹豫道:“既然国师来过,想必也不用让他看尸体了。”
前世时国师也像这样经常闭关,但景煦登基后,他出来的次数就变多了,而且总是对宓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比如“陛下心性残忍,宓相请多安抚”;比如“莫要冲动,也不必太痴情”;比如“黎民百姓需要你,万不可意气用事”。
那时宓安不以为意,只以为国师是个神棍。他说景煦残忍无非是因为他下令将叛将五马分尸,可那人通敌叛国致将士牺牲、百姓枉死,若不严惩,何以慰藉三千英魂,何以安抚大渊百姓。况且,身为帝王,仁慈并不是好事。
现在想来,国师让他不要冲动,或许是因为预见了什么……可他还是冲动了,一把火烧光了景煦的寝殿,也烧死了自己。
今日之事,国师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景煦见宓安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宓安没回答,拉起景煦的手,好好把了把脉。半晌,他叹了口气:“还是看不出异常。”
“阿宓别担心了,我近日没有不舒服。”景煦顺手握住了宓安的手,光明正大地占起了便宜。
宓安还在努力回忆前世景煦病重时国师到底说了什么,一时没注意,也就由他牵着了。
景煦心情大好,忍不住捏了捏,盯了宓安一会儿,又想亲他一口。
前世的每次亲吻,要么是自己醉酒,要么是宓安醉酒,要么是宓安睡着以后,都是他偷来的。
景煦看着宓安认真的脸,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宓安却好像听到了一般,表情未变,说道:“景长昱,不要精虫上脑。”
景煦一哽,“哦”了一声,委屈道:“阿宓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宓安心道,眼神都快把我烫伤了,能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吗?不过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免得这人顺坡下驴,又要胡说八道地撩拨他一通。
宓安假装自己没重生也是装上瘾了,想起景煦对他为所欲为的前世,他太喜欢景煦这明明喜欢他喜欢的要命,却只敢牵牵手的憋屈样子了。
看景煦吃瘪原来这么有趣。
只是很多时候他也很想亲景煦就是了。
“这边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和孟大人说一声,先安葬死者吧。”宓安说道,“明日咱们就启程回京,找国师问了再说。”
“听阿宓的。”
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宓安抽了抽,景煦却握更用力了。
宓安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景煦面不改色地撒谎:“不太舒服,阿宓扶着我走。”
宓安笑了起来,也不拆穿,任他牵着,一起回客栈去了。
翌日一早,张德清派人来报,说全部灾民都已经安置好了,正在准备盖新房,还让传话的衙役替他向景煦和宓安磕了个头。
“倒是挺快。”景煦好笑,“让别人替他磕头这是什么规矩。”
衙役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其实也不止是张大人意思,小的替全镇百姓谢谢殿下和少师!”
衙役走后,一行人也准备回京,孟兆兴礼数周全,特地赶来送行。
宓安道:“孟大人不必送了。”
“殿下、少师慢走。”
出了城全是山路,很是颠簸,宓安靠在马车上被晃的头疼,干脆脱鞋躺在了榻上。景煦的马车比一般的马车大,不仅放了一张软榻,还放着一张小桌,供他喝茶用。
“太奢靡了。”宓安感叹道。前世景煦登基后就不常出宫了,若是还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往外跑,他的马车一定会更大更奢侈。
景煦就坐在他旁边,听到宓安这么说,还真反思了一下,没想到宓安又说道:“跟你爹说说,我也想当王爷。”
“当王爷怕是不行了。”景煦侧身挡住往榻下滑的宓安,“不然我和他说说,你来当昭王妃?”
宓安踢他一下:“少胡言乱语。”
景煦被踢了,不仅不恼还莫名开心,想起前世那个张口“陛下”闭口“臣不敢”的小丞相,他真是太想念现在这个胆大妄为既敢扇他巴掌又敢抬脚就踢的宓安了。
“阿宓。”
宓安正闭目养神,听到景煦的声音以为他又要作什么妖,没好气道:“又干什么。”
景煦看着他,无声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我登基,阿宓也不要和我生疏好不好?”
宓安呼吸一滞,睁开了眼睛,猝不及防地望进了景煦满是悲伤的眼中。
“君臣是对别人的,对你只是景煦。”景煦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都有些发颤,“就算是皇帝,你也是第一位的。”
宓安垂眸避开了他的眼神,说道:“胡说什么呢,百姓社稷才是第一位的。”
景煦笑了下:“阿宓就当我是昏君吧。”
宓安又踢了他一下:“说这些做什么,谁要和你生疏。等你做了皇帝我日日去国库搬东西,搬空为止。”
“全给你。”景煦被他逗笑,“还望阿宓给我留点月例银子。”
宓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自己也重生了,马车却猛地停了下来。宓安坐起身,景煦立刻挡在了他身前。
似乎有人围了过来,宓安耳尖一动,对景煦道:“是朝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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