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男人一把抓住安乐的衣襟,眼中充满浑浊的欲色:
“没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你虽是个人人喊打的贱人,配不上牡丹国色这样的称呼,但好歹也是个公主,哥几个还没尝过rou*公主是个什么滋味……”
听着那些污秽又粗鄙不堪的话语,沈今禾在心里告诉自己,别管她,这是她活该,是她应得的!她就应该这样被羞辱致死!
可同样身为女子,在见识过这个时代毫无话语权的女性随时可能沦为享乐玩物后,在千百年来女性被物化被不公正地对待的悲凉底色下,此刻再去听安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简直叫人头痛欲裂。
沈今禾可以接受他们用严刑酷吏折磨安乐致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受辱而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一起叫嚣着,她终是没能忍下心来,从袖中取下李怀远给她防身用的袖箭……
隔着门缝,不偏不倚地直直射去。
安乐死前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门后,仿佛难以置信真的有人敢杀她,她的鲜血“噗”地喷了一地,嘴里无声念叨着什么,随后倒地而亡。
“相王驾到!”沈今禾捏着鼻子学着宫人的语气高声喝道,那些士兵见状一哄而散。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可怕,连枯井上空那只久久盘旋的乌鸦都飞走了。
迷雾散去,她推开宫门,踩着地上沙沙作响的枯叶走到安乐跟前,用力拔出插在她胸前的箭矢,扔进了井里。
曾经她恨不得将安乐千刀万剐,如今却给了她一个痛快。有一瞬间沈今禾甚至分不清,她到底是杀了她,还是救了她。
明明早就见惯了生死杀戮,可她还是颤抖着双手,闭了闭眼,在心里道:
“下辈子别再作孽了,安乐。”
从殿内出来时,树下已经没有了陵光的身影,沈今禾偷偷呼了口气,原本还正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让他替自己保密。
四下打量了一番,才看见他在更远处靠近宫门口的地方朝自己挥手。
沈今禾不知道他是想耳根清静些故而退到了远处,还是因为看见她动手,为明哲保身故意走远,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而离去。
总之见她走来,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一个字都没有提方才的事。
陵光这个人惯来不爱说话,沈今禾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能直接去问,所以还是和他保持着先前的队形,一前一后地走着。
东方之际泛白,晨露熹微。
坊间本该属于破晓时分的热闹,今日却无半点迹象,街上冷冷清清,偌大的东西两市想找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都是难事。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巡城营的人在街巷间走动,还好昨夜兵戎主要集中在皇宫,甚少波及上京城的坊市及无辜百姓。
行至崇德大街,系统正飘在上空,心有余悸地复述昨夜何等何等凶险,沈今禾正待回话,余光兀地瞥见一支禁军正查封谋逆罪臣的府邸。
登时神情一凛,瞳孔骤然紧缩。糟了,先生还在公主府上!
系统见她脸色不对,疑惑道:“你怎么了?”
沈今禾突然停住,像被钉在了原地,短促地呼了几口气,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先生……我怎么能把先生忘了……”
陵光回过身,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才使她免于栽倒在地:“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要紧吧?”
沈今禾摇摇头。
安乐好歹贵为一国公主,他们尚敢如此羞辱,何况是没有家世背景的驸马,她心跳得厉害,不安地情绪堵在胸腔里,逐渐蔓延全身。
待反应上来,身体已经调转方向朝玉銮街跑去了。
陵光在后面喊道:“你要去哪里?”
她已无暇回应。这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几乎让人无法承受,她一晚上都在极力保持清醒,告诉自己要稳住心神,要适应,可脑袋里思绪又乱又杂,从护城河爬上岸后又吹了寒风,脑袋懵懵怔怔的,全凭最后一点意志扛着。
此时脚步虚空,走着走着腿竟然有些发软,越是临近玉銮街,脚下越是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沈今禾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在晨雾将散的寒风中,竟是有些颤抖。
“我从来都没留意过,这本书里有没有关于先生的只言片语。”她看向系统:“你能不能帮我在本书中搜索一个……叫王昱的人?”
系统默默点头,没过多久屏幕就显示出来几段文字。
沈今禾加快了步伐往前面走,只听系统在她耳旁念道:
【夜宴正酣,三皇子一时兴起,问身边谋士:“听说郅国有个叫王昱的人,才望高雅,先生以为可否纳入本王麾下?”】
【那谋士略微讶异:“殿下竟不知吗?此人前段时日死在了大郅公主府。”】
脚步一顿,她抬头望向街对面写着“公主府”的御赐华丽匾额。此时禁军正在查封此处,皇后作为谋逆主谋,公主府自然连坐,一应奴仆或是发卖,或是打入掖庭。
这时陵光终于追了上来,微微喘着气不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禾拿着李怀远之前给她的令牌,踉踉跄跄地进了公主府,穿过亭台水榭,往湖水后面的小院而去,这条路她统共走了三次,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尽相同。
天还没大亮就倏地暗了下来,雾蒙蒙的,叫人十分压抑。霜叶稀稀拉拉,越往深处走,寒意就越浓。
系统还在她耳边念着原文。
【三皇子听罢十分惊讶:“死了?怎么死的?”】
【那谋士道:“据说是放了把火,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她身体猛地一震,眼前视线愈发模糊,仿若有一团拨不开散不尽的云雾压在眉心,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知怎的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陵光怕是吓疯了,向来都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只见他逮住个路过的禁军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系统抿着嘴不敢说话,沈今禾狼狈地爬起来,拍落身上的土,一步步走到湖边的芦苇丛旁,眼神呆滞:“还有吗?”
眼前是烧得焦黑难辨的院落,同广德门那座殿宇一般,顷刻间都化作了土。
系统闭而不语,干脆直接隐匿了那张卡通脸蛋,悬空的屏幕上是它搜索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谋士惋惜道:“唉,生不逢时啊,听闻郅国负责编年的史官只提了一句:王昱,字问之,嘉建年间安乐公主驸马。关于三甲进士的事,倒是只字不提,怕是因为外面还在盛传他攀附公主、贿赂主考官的事吧。】
【三皇子亦是哀叹:“才子薄命,可惜了。”】
后来沈今禾才知道,这几年来,他轻生过很多次,无奈被侍卫严加看管,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按现代医学的说法,他这是抑郁症吧。”系统叹了一口气。
心像是被大风刮了个窟窿,寒风争先恐后地往进拥,犹如密密麻麻地细针,一根一根地扎遍五脏六腑。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得了这个病,但世人只云,一个大男人整天寻死觅活的,丢不丢人?愧不愧对祖先?
他们绝口不提坏人如何作恶,只要求好人如何坚如磐石。
他不堪受辱而死,他们还要说上一句,王昱这个人,就是心志不坚,亦不精官场之道,所以难成大事。
岂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那年玄衣入仕,傲立君前,肃肃如松下风,他又何曾不想在自己所在的时代施展抱负,谁料一道圣旨落下,皇命难违,安乐又以舍人几十学生性命相逼,他能怎么办!能往哪里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究竟要逃去哪里,才能算作一片净土。
王昱是嘉建八年的新科进士,可他至死,也没能去得了他的蓬莱。他一身儒气孤独而来,被束缚了大半辈子,如今一把大火烧了躯体,终得脱下这身文人风骨,还于天地。
沈今禾不求别的,只盼着他在六道轮回之时,永远也不要再遇见肮脏之人。
忽而一片雪瓣从空中飘落,冰冰凉凉地落在她掌心,系统死死捂住屏幕中央不让她瞧,沈今禾一怔,末了倒是笑了出来:“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是的,就在刚刚,遥远的异世传来一条消息。
“罪者您好,经多方核查,已确认私自登录您穿书ID的人,正是切断载体、蓄意谋杀您的人,此人名为蒋菁媱,目前警方正在大力追捕,后续若有新的进展,总系统将于第一时间通知您。”
蒋菁媱…她在原世界里只认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那就是她唯一的至亲,她的姐姐。
直至此刻,沈今禾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是惊惧的,难过的,还是别的什么,随便拉过一个人就问:“我的姐姐要杀我?哈哈哈你听到了吗?我的姐姐要杀我。”
系统飘在她面前,眼泪扑簌簌往外冒:“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啊,我害怕。”
北风呼啸,雪花开始零零散散地往人间降落,心脏的麻木让她忘记了思考,忘了寒冷,也忘了此身何处。
系统正蹲在院外一堆废墟旁劝慰,只道是上天觉得她还不够惨,突然耳边传来“叮——”地一声。
是任务提示音。
“叮——已完成【与静文公主争夺世子芳心】任务,狗血值增加10%。”
“新任务:因爱生恨,刺杀李怀远。特别提示:该任务可得20%狗血值,完成后可立即返回原世界。”
“什么?”沈今禾的声音轻地像一层薄冰,仿佛轻轻一碾就能碎成残渣。
系统此刻的承受能力并没有比她强到哪里去,只见它又惊又怒地骂道:
“我C!什么傻*玩意儿!这不是耍人玩吗!就因为几句吐槽至于遭如此重的惩罚吗?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给总系统申请,用我的内部特权,用我这些年的所有积蓄……”
说着说着哭腔更甚了:“你放心,我、我我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回去,这破任务我们不做了,行不行?”
外界的风雪声突然离她很遥远,沈今禾有些累地躺在湖边的干草上,眼神涣散,只喃喃道:“我刚才没听清,是叫我刺杀谁呢?”
系统崩溃大哭。
灰蒙蒙的天空上压着大片大片的黑云,她仰头凝视,只觉得它像吃人的深渊。雪越下越大,星星点点,密密麻麻,落在她的发髻、眉间,落了她一身清白。
风声像野兽般嘶吼着,沈今禾却听得不甚分明。
有人要急急地扶她起身,她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费了半天劲才看清楚他的面庞。“原来是陵光啊。”她笑笑道:“你别扶我起来,我有些累了,让我躺一会儿吧。”
他大声朝自己喊着什么,虽然听不见,可还是想让他安静下来,年纪轻轻的,这么暴躁干什么。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远处有一抹高大的俊影向她奔来。兴许是他嗓门太大了,沈今禾若有若无地听见一声:
“沈今禾!你又发的什么疯!”
谁啊,是谁总爱说她是个疯子来着……直到温暖的狐裘将她包裹起来,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传来,沈今禾这才想起来,是李怀远。
他拂去她满身寒白,将她打横抱起,走在肆虐的风雪之中。
“你就这么看重他?!”李怀远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死了,你便也不活了是吗!”
不是的,她想摇头,却没什么力气。
只是突然感觉好累好累,想让人生暂时停下来,不想思考,也不想呼吸。
十年恩师重如家兄,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家人死了,而原世界里唯一活着的至亲之人却要杀她,天啊,她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如今连穿书任务也来欺她!
说到底李怀远待自己不薄,沈今禾处处算计他已是心中有愧,现在又该如何撇开恩义,对他痛下杀手?他不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具骷髅工具,是这个世界里活生生的人啊!
大雪数丈,将她血骨一寸一寸吞噬。
她费力地朝李怀远莞尔一笑:“你听说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李怀远没什么好气道:“没有。”
“把我放下来吧,其实被压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再受命运的摆布。
“不放。”
额间隐隐发烫,意识逐渐开始混沌,沈今禾无意识地抓着李怀远的衣襟,终是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晕之前她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她愿日日拢合双掌,一伏一叩拜佛前,求谒古刹梵音,为她指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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