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翰林院里也没什么要事,组织明年春闱还早,经筵讲学的也都给学子们放了假,参与廷议起草诏令的同僚也都闲着。
故而申时未过,典籍也好,侍书们也罢,全都早早下了业置办年货去了。
桑榆暮景时分,西厢偌大的典院就只剩下沈今禾和叶绥两个人了,当然,叶绥是来凑热闹的。
成堆的书海简直沁人心脾,沈今禾游刃有余地整理起来,遇到喜欢的,便低着头翻看一二。
叶绥喜欢来翰林院找沈今禾玩,因为他发现,每每他爹见他出府,眼神不悦地拦着他要去何处时,只要他答:“去找沈编修。”
那么他爹就会立马换上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大手一挥:“去吧,好好跟沈编修学学,人家同你年龄相仿,学识却是十个你都抵不上的。”
叶大学士默默酸道:“怎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这么有才华……”
再一看自家的,算了,不看也罢。
此时,西边的余晖照在一排排书架上,沈今禾攀上七阶木梯,从叶绥手上接过一摞旧籍,正一本本地往架子上放。只听地上的人仰头道:
“郑典籍自己老早就跑了,独留你一人帮他收拾这烂摊子,这不是明晃晃地欺负人嘛。”
沈今禾小心翼翼地挪了个方向,笑道:“实不相瞒,这差事还是我跟郑典籍求来的。”
“为什么啊?”
“好玩。”
“……”叶绥用力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里面的水全甩出去,才能分辨清楚究竟是沈今禾不正常,还是自己不正常。
边甩边在心里嘀咕,这些被上天眷顾过的才子大儒们,果真都与常人太不一样了。
帮忙整理了半个时辰,见天色有些晚了,叶绥揉了揉咕咕乱叫的肚子,起身道:“那我先回府去了,你别忙太晚了哦。”
想了想又说:“明日待我抓住郑典籍,同你一起整理这些旧书。”
想起前日郑典籍被叶绥拉住讲风月之事的那个表情,沈今禾笑得直点头,正下了木梯叫他慢些走,却见他跨过门槛时,腰间的锦色荷包被隔扇门抹头上的倒刺刮了一下。
掉在了地上。
沈今禾也没多想,随即就高喊道:“叶绥,你的荷包掉了!”
“叶绥”这两个字是在沈今禾被赐官之后,翰林大学士叶之韫坚持让她叫的,直说将那个小子看作晚辈即可,骂也骂得,罚也罚得。
叶绥脚步陡然一顿,接着猛地回过身来,当初那句——
公子,你的荷包掉了!
他终于想起来是谁了。
叶绥惊喜中带着一丝困惑:“你……今禾,是你!皇家寺院捡我荷包的那个人是你?!怎么可能呢?”
芳菲未尽,山寺桃花开满园的那个人间四月,沈今禾搭讪叶绥时,是与今日一模一样的语气。
也难为叶绥隔了这么久,竟然还能想起来。沈今禾敲敲脑门,不知该作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我当时是打算是勾引你一番,再利用你爹的关系进翰林吧。
叶绥捡起荷包左思右想,猜测了很多种可能性,却独独没想过沈今禾当时是要□□他,如果他知道真相,指定比现在嘴巴张得更大,眼睛瞪得更圆。
“诶,你当时……约我夜里去后院,是不是有什么任务在身啊?”叶绥选了个可能性比较大的猜想。
“的确如此,对不起叶绥,但我绝无害你之心。”沈今禾思忖片刻,觉得这一句也不算假话。
“那就好,那就好。”叶绥抚着胸口呼了一口气,缓了缓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看上我了,故意来搭讪的!”
“你放心,绝对没有!”
“好,那我就放心了,今禾,你要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孩子的。”
“……”
沈今禾见他说完了话转身又要走,急忙唤住他,面露难色地开口:“礼佛日的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切莫告诉旁人,尤其是世子。”
一听见“世子”二字,叶绥便忙不迭点了点头。
之前世子府的荷华好心提醒过他,让他暂且不要在世子面前提起沈今禾,想来他们二人之间是有些旁人插不进去的弯弯绕在里面,他看不懂,也无意冒犯,便连连道:
“你放心吧,我保证不告诉他。”
话音刚落,就听院里的大门“啪嗒”一声被大力推开,两人闻声望去,见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身着黑底凌华锦袍,面容俊朗,眸底却如寒星一般,阴沉沉道:“不告诉我什么?”
“……”
叶绥腿一哆嗦,只觉得李怀远天生就是来克他的,怎么自己干个什么事都能被他抓住。
眼皮猛跳了几下,沈今禾更是心惊,完全反应不上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拢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不可察觉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黑衣步步向前,尽管身上落了橘黄柔和的余晖,却丝毫没能将李怀远身上的凛冽寒气逼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光,越过叶绥,看向屋内的沈今禾,没什么表情地重复道:
“不告诉我什么?”
叶绥靠在隔扇上不敢出声,如果说寻芳阁一事,怒火中烧的李怀远只是令他感到可怕,那眼前这个明明冷静自持、却又感觉他快被捏碎了的人,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熟悉的雪松香不似往日般清冽,倒像是冬日如刀绞的寒风,一刀一刀抵在沈今禾身体各个要害处。
她往后退一步,李怀远就前进一步,直到她靠在书架上退无可退。
这时,李怀远从袖中拿出一枚箭簇放在掌心,日暮低垂,纵然屋内光线有些暗淡,可对面之人眼中那一刹那的惊愕还是被他敏锐抓住。
李怀远只觉得心脏没由来地骤然一缩,发出的声音却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枚箭簇,是你当初杀安乐时用的,对吗?”
“!”
脸色“哗”地一白,沈今禾负手抵在架子的棱骨上,整个身体都压在手背上,压得手背生疼,慌乱中她好像想抓住什么,却发现似乎没什么东西可以给她抓的。
以李怀远的机敏,能问出这句话,就足以证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此时回不回话仿佛也没多大意义。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却不知道会来的这么早。
“你用箭的手法很稳,直击心脏,一招毙命,那种力度和准头,没有三五年是练不出来的,所以我想问问你——”
李怀远声线逐渐有些不稳,说着说着竟然有些难忍地颤抖:“当初你替我挡的那一箭,真的是你关心则乱,没有看出来那支箭根本就伤不了我吗!”
“还是说……”他死死地盯住沈今禾,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你只是为了摆脱奴籍,故意为之……”
他一手撑在沈今禾身后的檀木架上,一手攥着被擦得发亮的箭簇,紧紧地盯着她的唇角,直至这一刻,他依然选择信她,只要她肯开口解释,哪怕再荒唐,他也不会再往下追究。
可偏偏对面之人紧紧抿着嘴巴,垂头不语,李怀远心底更是被冰天雪地的冷水浇了个透,继续道:
“最一开始,礼佛日…皇家寺院的那次初遇,你原本真的是要去后院找叶绥的对吧?”
他明明知道这些往事不堪回首,说出来都是自取其辱,可他控制不住,非要一件一件剖开了,挑明了,赤、luo luo地晾出来。
“谁成想当时我横插一脚,你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说、说……”李怀远只觉得心都在滴血,他咬了咬牙,实在说不出口“爱慕于我”几个大字。
骗子……这个骗子,从他们初次相遇之时就开始骗他,上京城里只怕再没有比她更厉害的骗子了……
沈今禾愣愣地看向眼前之人,他的眸底一片腥红,倘若不是用尽毕生所学极力克制,怕是早就手起刀落,忍不住把她杀了。
诚然,她虽从未有过害李怀远之心,但几番携他涉入险境,也确实没想过他的安危,不过看在自己帮了他不少忙的份上,这如果放在旁人身上,也许还有冰释前嫌的余地。
可现在李怀远明显是对她动了情的。试想一下,堂堂世子一朝得知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竟从头到尾都在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骗自己,以命搭救是临时起意的阴谋,冒险盗取谋逆名单用的是他的性命作保,那句旖旎的“望世子安”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泡影,自始至终,陷进去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任谁都没有办法不恨吧。
沈今禾睫毛颤了颤,知道自己这次玩大发了。
“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奴籍,入朝为官……所以挡箭是假的,为我铤而走险是假的,拂雪煮茶是假的,口口声声说爱慕也是假的。沈今禾,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究竟哪一件才是真的?”
李怀远双手紧紧箍住沈今禾的肩膀,捏得她骨头生疼,眉头紧蹙,“嘶”了一声。
可他丝毫没有松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缩到了极致,再不找到宣泄口,就要停止呼吸了。
“你要什么你倒是说啊,你说了我一定……”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是沈今禾先跑来招惹他的……凭什么最后撕心裂肺的是他啊!
“对不起。”沈今禾再次垂下了头。
“对不起?”李怀远深吸了一口气,末了竟是一笑:“你觉得自己是有多大的能耐,就凭着这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让我原谅你吗?!”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主动说出来的,你说了,我就不会自作主张地让你求陛下赐婚,不会写信到淮州专门找人相看黄道吉日,不会计划着上元佳节带你游遍浔阳城,也不会自取其辱……让你住进飞琼阁。”
更不会像个傻子一样畅想他们的未来……
李怀远忽而觉得屋里哪处有个窟窿,将屋外的寒风全引了进来,刮得他全身生疼。仔细一看,这窟窿不在别处,竟是从他自己心上长出来的。
倏而,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沈今禾微微扬起的手面上。
她蓦地停止了挣扎,任由李怀远将她肩骨往碎了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最后一道光辉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她听见李怀远的声音自头顶砸落,重如千斤。
“沈今禾,大郅有二十四州,二百零四郡,上京城东西一百零八坊,南北三十余街,往后余生,九垓八埏,再也不要让我遇见你,一看见你我就觉得无比……”
“恶心”两个字,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李怀远走后,沈今禾一直垂着头蹲在地上,她眨了眨眼,将氤氲在眸中的雾气眨掉,抬头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叶绥,挤出个笑脸来。
“没事了,你快回去吧。”
叶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才小叔一进来,他就觉得他森然的眼底布满红痕,周遭满是戾气,那双眼睛仿若要吃人,再看沈今禾,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防御姿势,他是真怕屋里的两人万一打起来了,连忙冲进屋子。
岂料右脚还没探进门槛,里面便传来一声愠怒:
“滚出去!”
于是他又收回脚连忙跑了出去,只是也没走远,一直在翰林院大门外的枣树下蹲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李怀远走了,他这才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
“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叶绥看着身旁风一吹仿若就要栽倒在地的人,有些放心不下。
沈今禾点点头:“也好。”
街上的灯市如昼,灿若星河,孩童们举着手又跳又闹地嚷着要买花灯,大人们三三两两挎着篮子挑年货。
沈今禾这才意识到,今日已经是小年了。
明灯千盏,照映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叶绥瞄了几眼沈今禾,几度欲言又止。
沈今禾裹紧绵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冬日里转瞬就成了一团白雾。她转头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受惊的叶绥:“你不必小心翼翼,其实世子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那么矜贵的一个人,被自己欺骗,不是也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吗?
“小叔除了脾气不好,其他都好。”叶绥想了想,点头道:“每逢佳节,城外开灶施粥,世子府都首当其冲。”
“嗯,我喝过,又稠又香。”沈今禾望着前路,心里泛着苦,面上却笑盈盈的。
叶绥只当她是秋节时一起去城门口帮过忙,熟不知是她刚来上京那会儿,在那个皇商家里总吃不饱饭,就趁着过节没人注意,偷偷溜出去喝凌安王府施的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世子府一说,王府里是李怀远的祖父坐镇。
李怀远从小受老凌安王的教诲,不负厚望,亦成为了枕善而居,择善而行的人。
当初她那句积仁洁行,也不全是骗人的。
两人穿梭在流光辉映的街灯下,忽而一盏金玉良缘花灯尽入沈今禾眼底,她想起那时李怀远给她说,要让凌安王去向陛下求个“金玉良缘”的牌匾。
其实他也不是虚荣得非要一场御赐的婚姻,沈今禾明白,他只是不想她婚后赴宴时,会被别的京中贵眷们瞧不起。妇人们混作一处,七嘴八舌,恶语伤人,总有李怀远鞭长莫及的时候。
所以在叶绥解释他小叔人不坏的时候,沈今禾回道:
“我一直都知道,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
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
这一声洋洋盈耳,盖过了十里梅香。
九垓八埏: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指天地的终极之处,即天涯海角。
李怀远:“说你爱我!”
沈今禾:“对不起。”
叶绥: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