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哦。”沈今禾点了点头:“那你可以再给我一碗酒吗?”

“喝死你算了。”李怀远把酒坛搁在案上,小心地拽着她往亭子里拖,又怕扯疼了她的肩膀,又怕夹伤了她卡在栏杆雕花里的腿,费了半天劲,眼前的人竟纹丝未动。

沈今禾抱着碗眼巴巴道:“这酒好甜,再给我一碗吧,半碗也成。”

“最后一碗。”李怀远道:“喝一口就起来。”

结果那人喝得碗都见了底,也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李怀远眉间略显不悦之色,正欲开口,却见她双手抱着栏杆,头枕在胳膊上道:

“人生不如意十之**,总归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我想着,要是脚底冻得生疼能让我忽略别处的疼痛,其实也挺不错的。”

“胡扯。”李怀远抽掉她手里的碗,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脚从水里拽出来。

纤细的脚背湿哒哒的,在阳光下更显得白皙如玉,唯有足尖微微泛红。李怀远倒没心思看这些,冷着脸从怀里取出个帕子,托着沈今禾的脚丫子擦拭起来。

“行了,别感春伤秋的了,赶紧把鞋穿起来。”

虽然头晕晕乎乎的,但沈今禾还是听话地缚紧罗袜,摇摇晃晃地往脚上套鞋。

可惜眼前叠影重重,她折腾了半天都没穿上,李怀远叹了口气,又蹲下身子认命地拾起一只登云履,给她穿在脚上。

沈今禾双手托着下巴,看向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我是不是上辈子真做了什么错事啊?”

手上的动作一顿,李怀远虽不知道她在跟谁较劲儿,但看得出来她心里憋屈,于是哄孩子似的接下话茬:“为什么这么说?”

“就感觉我挺倒霉的。”

她纤长的睫毛低垂,微微颤动着,像他手掌之中扑动的小飞虫。

李怀远轻笑出声:“你倒霉就是你倒霉,扯什么做错了事。那有的人一辈子积德行善还不是早早没了命,如果真有因果,坏人早自己死绝了,还要律法干什么?”

沈今禾愣愣道:“真的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再也不想看见我的时候。”

“……”李怀远怀疑她完全就是在装醉。

打定了主意暂时不搭理她,可见她可怜巴巴一副求教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宽慰:“沈今禾,我知道你过去很不容易,但你记住,你曾经所遭受的一切,是你的不幸,但绝非是你的过错。”

四寂无声。

唯有午后暖暖的光影跨过春山,越过翠竹,不经意地照耀在她身上。沈今禾定定看着面前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忽而觉得千山冰雪一瞬间都融在了这暖洋洋的春意里。

李怀远擦擦手,嫌弃地将帕子丢给沈今禾:“洗干净还给我,听到没?”

见她乖乖点头,他这才在亭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说起了此前他们在书房里没说完的话。

“方才我翻看你整理的那些书稿,这才知道,柳老先生竟为瞿广搜集了如此多的证据。”

李怀远对这个人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只知道百余年前,瞿广战降,瞿家满门抄斩的事。

当年还是成文帝在位期间,大郅上将军瞿广携二十万大军征战南越四国,惠稽,良馀,建彰,以及越攘。另外,天子令王弗领兵十万辅之。

稽山之战中,瞿广率两万轻骑驻在山谷,预备先引敌深入,再让王弗携大军打其一个措手不及。岂料惠稽和良馀两国提前得到了大郅的作战部署,率主力军队将其包抄,瞿广领众将士力战多日,终于粮尽矢绝,卸甲投降。

王弗回京后向成文帝汇报此事,直言是瞿广贪功冒进,这才致使上万铁骑几近覆没,而他本人更是贪生怕死,已经归降了南越四国,成了良馀国的上将之一。

成文帝心里存疑派人前去探查,那人回来后说,远远看见瞿广如座上宾,与良馀国皇帝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改名换姓,不复瞿氏。

成文帝大怒,即刻下诏处死瞿家满门,不论妇孺老小。

过了几年,民间渐渐流传出瞿广将军是被冤枉的说法。有人说自己曾在良馀国的天牢中见过他,说他被拘一年后,久病不愈而死。

后来许多年间,此事都是寻常百姓与官场同僚间的饭后谈资。

说起这个,沈今禾瞬间就清醒了些:“驸马此前也为他作过传,我想把他们的材料汇总在一起,不知可否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只不过……”

李怀远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只不过,就算瞿广含冤的证据确凿,也不可能呈报给三司翻案,成文帝亲自定的罪责盖的玺印,这案子谁敢翻?不翻案自然就不能写进官方的史册,所以只能等哪天改了朝换了代,才有可能公之于世,对吧?”

他这一句“改朝换代”可谓是不要命的大胆,沈今禾心头一紧,急忙向四周望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说话当心。”

“你在担心我吗?”

“下官是担心自己。”

“你怕什么,难道你想为他翻案?”

沈今禾听罢差点直接跪在地上,她一个小小蝼蚁,怎么敢翻帝王的案。

看她一脸惊愕,李怀远笑道:“逗你呢,瞿广的后人全都死了,谁还会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担着杀头的风险,去给一位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已故之人翻案,所以能做到有如柳老先生还有你这样,查明真相后将其编撰成册,已是不易之举了。至于是非功过,就交由后世评说吧。”

“世子认为我做的事有意义?”

“很有意义。”

须臾,李怀远见眼前之人眼中阴霾不再,眼神亮晶晶的,闪烁着光芒,捞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

喝干抹净之后,就跟一只要小鱼仔的花猫似的,杏眼发亮,欲拒还迎地抱着碗,凑到他跟前软绵绵地说了句:

“那世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呀?”

他的心尖突然像是被柳条轻轻拂过,还是二月那种新抽出嫩芽的柳条,在他心头荡啊荡的,惹得人心神不宁。

面上却丝毫不显,没什么表情道:“何事?”

“世子可否替下官请教一下凌安王有关瞿广将军的事?或许老凌安王以前向他提及过此人。”

“这个瞿广将军…我确实也曾听祖父说起过,没记错的话,府里还存有一把他当年佩过的宝剑,但因为他的罪责,祖上从未外露过此事,却不知为何也没扔,一直将剑封存于祠堂内。”

如此说来,没准李怀远的祖父幼时还见过瞿广本人……如今他祖父虽不在了,但凌安王一定听其讲过此人的奇闻轶事,这可是难得的一手资料,对她掌握当年冤案的真相,撰写严谨的传记大有益处。

李怀远见她摇头晃脑的,伸手扶正她的身子,心说这人也真够神奇的,说她没醉吧,她又不似平日那般规规矩矩,说她醉了吧,她说起正事又丝毫不含糊。

说罢旋即又想起来瞿氏抄家之后发生的事。

瞿家被斩一年后,良馀灭国,残兵被俘,据说大郅众军士班师回朝那日,成文帝亲自到城门口相迎,可就在这时,俘虏队伍中突然冲出上百死士,袖藏短剑弓弩,训练有序,步步杀招,全部都是朝着成文帝去的。

李怀远道:“关于成文帝遇刺之事,当时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瞿广举家被杀,因此对成文帝怀恨在心,故而精心策划了一场城门刺杀案……”

“可如果瞿广被冤是真,那说明他早就死在了良馀狱中,又怎么可能去主导刺杀案?当时又是谁让成文帝相信了这个事实?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三国的阴谋?”

沈今禾倒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对于当时皇帝险些遇刺一事,她只当是良馀被灭之后,一些有气节的将士用这种方法殉国,如果能杀了敌国皇帝最好,杀不掉就当为国捐躯了。

如今听李怀远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如果背后无人谋划,那么那些俘虏的兵戈是哪里来的?

李怀远若有所思:“当年成文帝大怒,对瞿广以及他归顺的良馀国上下全都恨之入骨,所以才下诏立即处死所有良馀士兵,无论降与不降。”

“也因此,后来才有了那条‘良馀贱籍,世代相袭’的律令。”

眼波微动,沈今禾心头不由自主地突突跳了几下,抬头看向眼前这位昂霄耸壑之人,只见他分析道:

“所以……如果瞿广没有叛国,良馀俘虏也根本没有反心,那么关于良馀贱籍这一条律法,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能否上谏陛下,让律令司将其废除?”

“轰”地一声,沈今禾脑袋直接炸开了花,她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天大的事情竟还有回转的可能……

她以为能进翰林,已是毕生之幸。

却没想过有一天,有一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漫不经心地说出她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事。

“世子……您真这么想?”

“上位者搅弄风云,良馀百姓何辜?我早就看这一条律例不顺眼了。”

“世子……”

“怎么,崇拜我啊?”

“不是,感觉你好嚣张……”

“你就不能说点中用的?”李怀远挑眉。

沈今禾托着下颌想了想道:“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你要是实在不会夸人,大可不必硬夸。”

“不是的。”沈今禾忽然鼻头一酸:“我真心觉着世子是个很好的人。”

有时候血缘纽带这东西,还真抵不过人性本身的善恶,好在幸运的是,恶意侵袭的同时,总会吹来那么一两春意融融的风,叫人觉得凛冬散尽,春和景明。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好,但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糟。

所以啊,一切都会过去的。

沈今禾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醉得有些大逆不道,胡乱抹了把眼泪开始胡言乱语:“我可以抱抱你吗?”

“你怎么了?诶、你别哭啊。”

李怀远愣住,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待反应上来时那人已经摇摇晃晃凑到自己跟前。她张着双臂,孤零零的身影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落湖中,李怀远心里一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叹了口气道:

“傻了啊,你又不是瞿广,这么感动做什么。”

“没准我上辈子就是呢。”

“打住!”一想到沈今禾是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粗,李怀远浑身一个激灵,简直比做噩梦还可怕。

沈今禾:有求于人,放低姿态。

李怀远:热泪盈眶.jpg,我老婆勾引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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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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