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山如碧13

燕鸥刚开始还有些担心,这样两头顾,对于季南风来说会不会有些太累了,但他分明看见季南风眼里的如释重负,便知道他的选择并没有出错。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头疼脑热减轻了不少,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

“季南风。”燕鸥认真严肃地喊了他的大名,让季南风也跟着挺起腰板,“从现在开始,你专心准备你的画展,我专心准备我的手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帮你参考、给你意见,我需要你的时候,也不会跟你客气。但是我们要明确一点,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各自的后果也由自己承担。我们不要再为对方的事情自责难受了,好吗?”

从认识伊始,燕鸥就时常充当季南风的情绪导师,在他迷茫的时候,强行给他开出一条道来。

这个人在情绪管理方面可谓超凡脱俗,听他的总不会出错,季南风点点头,说:“好。”

看答应得干脆,燕鸥满意极了,又窝回被子里,满意地把自己盖严实了。

临闭上眼睛之前,燕鸥又极其幼稚地来了一句:“那我们比赛,看谁能做得更好。”

燕鸥很会拿捏季南风的心思——毕竟,他和季南风一样,都是极其要强且执拗的傻子,只要是“比赛”,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属于自己的胜利。

果然,季南风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肯定不会输的。”

这个夜晚,两个人难得都睡了个安稳觉,从这个邀约之后,他们这几天里悬浮着的不安的心,也似乎短暂地找到了一个支点。

季南风开始在照顾燕鸥的间隙兼顾一下画展的事情,燕鸥便也开始调整心态,积极配合检查,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术的准备中去。他们似乎隐约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样子,各司其职又并肩作战、专注自我又互相成全。

直到手术前一天的清早,燕鸥还是因为过于紧张早早就醒了过来。他看着病房里雪白的墙壁,恨着自己太不争气。

作为一个在室内没法多待一秒的外向人,在病房闷了这么多天早已经到了极限。为了早点恢复自由,他每天都在期待手术早些到来,但真等到悬在他的天灵盖儿上时,那对疼痛的恐惧,就又爬过来掐他的嗓子眼儿了。

他有些焦虑地叹了口气,刚翻过身来,就发现季南风正趴在他的手边睡觉——昨晚帮自己换完吊瓶之后,他就没有回陪护床睡觉了。

好久没有看过季南风睡着的样子了,燕鸥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免不了一阵心疼,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季南风弯翘浓密的睫毛吸引走了。

他屏住呼吸,想伸手摸摸季南风的睫毛,但又忍住了——这人难得休息,当然不能把他吵醒。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心痒难耐地探着身子,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相机。

设置参数、调整构图、寻找光线,一气呵成后对着季南风的脸摁下快门。

看到成片的一刹那,燕鸥的心脏忍不住漏跳了一拍——季南风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燕鸥对照片的要求十分严苛,在他的作品里,哪怕画面出现一点微小的瑕疵,也是不能容忍的。但即便是如此吹毛求疵的他,拍下来的那么多张季南风的照片里,也几乎没有一张沦为废片。

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季南风的长相实在太让人满意。哪怕是再刁钻的角度,也拍不出他面庞上半点瑕疵来。

尽管同样的心动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这依旧阻止不了燕鸥再次沉浸在这张照片里。

正当他专心致志盯着相机欣赏美貌的时候,身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没等他开始藏,一双手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狗仔偷拍,当场逮捕。”

季南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还抓到自己正对着他的照片垂涎。这事儿多少有些羞耻,但燕鸥一向厚脸皮,对季南风的欣赏与赞美也从来坦坦荡荡。被抓了个现行,他干脆直接举起相机,嘻嘻哈哈道:“高价出售老婆绝美私房照!”

季南风直接被气笑了:“这就把我给卖了?”

燕鸥真诚建议:“你可以从我手里高价买入,然后把这张照片转送给你最亲爱的伴侣。”

季南风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不应该学摄影,你应该去做生意。”

燕鸥听了,乐得不行。

一大早醒来,这一出倒是让两个人心情都轻松不少,但很快,他们又一次被拉回到不那么轻松的现实里去——

明天燕鸥就要做手术了,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两个人先是一起去楼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去签风险告知单。

住院的这几天,燕鸥已经和这层楼的患者和家属们聊得熟透,不管他想不想,总能了解到一些关于术前术后最真实的情况——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能很成功的走出手术室来,但也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有术后感染直接一命呜呼的,也有做完之后半身不遂直接瘫痪的,隔壁的大叔伤到了语言区,醒来不会说话了,前不久刚做完手术的姑娘不知道遭了什么罪,一睁眼连自己的爹妈都不认识了。

这些都是写在告知书上白纸黑字的内容,也是燕鸥很可能会面临的结果。但他们早就约定好,既然下定决心要做,就要尽可能坦然地接受一切可能。

为了防止一不小心又难过起来,两个人快刀斩乱麻地签了字,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的可能。但是难免的,两人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之后,都陷入了冰凉的沉默之中。

还是害怕的。燕鸥一回想到告知书上那一排排冰冷的文字,脑袋还没挨刀,就开始忍不住幻痛起来。这一回,季南风倒是难得担负起了调动情绪的重任,牵起他的手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出去逛逛,顺便就把头发剃了。燕鸥想到这里,从脑壳痛进化成了心绞痛。

他转过身,透过医院玻璃门看着自己,那一头柔顺的栗色头发,拨弄了一把自己脑门后面那根随手束起的小揪揪,不禁悲从中来:“老婆,我才花的699染的新头——我舍不得它——”

季南风也舍不得他这么乖巧好看的头发全部剃光,只能安慰道:“我们可以多买几顶不同款式假发,一天一个不重样,直到你自己的重新长出来为止。”

这样的允诺让燕鸥心里好受了不少。季南风知道,这家伙一向臭美,尤其爱在头发上下功夫捯饬。从认识到现在,这人染过的发色比季南风一盒颜料的色号种类还多,但即便是视觉效果极其夸张的火红、还是很挑肤色的淡粉浅蓝,甚至是非常难打理的白毛,顶在他的头上都没有半点儿的违和。

按照季南风的理解,不是这些颜色适合他,而是他的脸和皮肤能轻松驾驭任何一种颜色。

还记得在上学的那段时间,季南风心理状态最差的那个时候,每当燕鸥顶着一头亮眼的发色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都觉得自己灰蒙蒙的世界里,亮起了一道自带光芒的小彩虹。

现在,这位快乐的小彩虹就要变成没那么快乐的小光头了,季南风又一次伸手拨了拨他后脑勺一小截长的小揪揪,燕鸥也跟着叹了口气,在心里为自己的头发做着最后的告别。

走出医院,清晨的暑气让吹了一夜空调的身子缓缓融化开来。他们没有着急忙活,只是朝着他们熟悉的华山花园走去。

华山医院里有很多颇具年代感的老建筑,最著名的是那一幢古典主义风格的红色老楼,曾经的“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

两个人远远看着面前红色的墙砖,那坚实的砖木结构下,是一个世纪的漫长风雨,和无数人的命运跌宕。

或许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两个人路过墙根下的步伐都下意识放得很轻,直到完全走过红楼,来到了面前的花园,他们才不由地松了口气——豁然开朗。

这座花园始建于清末民初,是当年的一处姓周人家的私家花园。花园是典型的中式风格,涓涓细流、嘤嘤鸟啼,老树参天,山石勾连。相传,这座花园是主人专建给自家体弱的女儿养病的静谧处,但建成不久,周小姐便香消玉殒,叫人惋惜。

传说,周小姐的尸骨就葬在了这座花园中,第一次听说时,燕鸥多少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光顾过太多次,他居然在这淡淡的悲凉中,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亲切来。

他抬起相机,想再在这熟悉的景致里换出几张好照片来,但这回,似乎是心中所想所虑太多,他竟很难静下心来,用他那精于计算的法子去设计构图、调整光线。

燕鸥又试着抬起手,好不容易固定好镜头,却始终找不到摁下快门的那一刹那。

大概是看出来了燕鸥的状态不佳,季南风轻轻凑到他的镜头前:“崽崽,教教我怎么拍照片吧?”

那股淡淡的清香让燕鸥浮躁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愣了愣,有些恍惚地看向季南风。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燕鸥甚至觉得季南风是个原始人。他似乎总是和电子设备不相兼容,按键稍微多点的东西他就很难用得上手,就连最常用的智能手机,他也只会最基础的接打电话、收发信息。

因此,燕鸥从没想过要教季南风用相机,这人也从没有表达过任何对摄影方面的兴趣,这回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难免让燕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看着季南风伸手的动作,燕鸥还是下意识地把相机递到了他的手里,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打算学了。

季南风修长的手指托住相机机身的时候,燕鸥总害怕这分量不轻的大家伙会把他漂亮纤细的手指压坏了,所以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等季南风宣布做好准备之后,燕鸥开始从最基础的相机构造讲解起:

“这是快门,这是光圈,这个是取景器……”

往常的时候,季南风在艺术上总是担任指导者、讲授者的角色,像这样乖乖地听着自己讲解基础知识,还实属罕见。

看着他一脸认真学习的样子,燕鸥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和他料想的一样,季南风的悟性不差,教会了他基本的操作之后,这人也能在自己的帮助下,拍出一些周围的景色来。

虽然从专业角度上来说,季南风拍出来的照片有很多的不足,但这人对美浑然天成的洞察力,让他拍出来的每张照片都有着让人惊喜的魔力——

树干上满溢出来的晶莹的树胶,地上堆叠交叉的树影,湖中粼粼的光斑……在取景和构图方面,他是有着绝对的专业性的。

燕鸥惊喜地翻着他拍出来的照片,开玩笑道:“看样子再教下去,你就要抢我饭碗啦。”

季南风却也只是笑了笑,就摆手让他站远些。

燕鸥偏偏头,也没多问,就走到了他手指的方向,背朝碧水,身倚红栏。

抬头看向季南风的一瞬间,那人也抬起手,对着他摁下快门。

这是他为燕鸥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我哪是想拍什么春花秋月,我想要的,仅仅只有留下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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