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山如碧17

季南风看了那孩子很久,忽然觉得心口融化了。

他把杜小康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又把可达鸭塞回了他的手里。

“谢谢你,康康。”季南风耐心对孩子说,“但这是燕鸥哥哥送给你的礼物,我希望你能替我保护好他,可以吗?”

杜小康本来意志就不坚决,听季南风这么一说,立场就更加摇摆了。

季南风笑了笑,亲手帮他合上握着可达鸭的手指头,说:“拿好,别摔坏了。”

小孩儿立刻把手牢牢攥住了。

杜小康的到来,让季南风紧绷的情绪舒解了不少,他把小孩儿重新抱回自己身边坐下,两个人肩并着肩,似乎更有力量了。

但杜小康这一趟跑过来,就是为了给他送可达鸭,这回任务半路夭折,多少有点儿如鲠在喉的不自在。

他低头又让可达鸭唱了几句,扭头看着表情已经明显好转的季南风,似乎是努力思考了一番,忽然跳到他面前,说:“那我教你折小鸟吧。”

他说的小鸟,就是昨天折给燕鸥的那个小燕鸥,其实是千纸鹤和小鸭子的混血版,但终归凝结了孩子真诚的爱意和祝福,季南风当然不可能拒绝。

得到他的允许,杜小康又风一样地从他的面前消失,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一堆废纸和两支记号笔,然后呼哧呼哧递到季南风的手里。

季南风“被迫”和他学了很久的折纸。但杜小康自己好像也忘了怎么叠,对着一张裁成正方形的纸,来来回回尝试了半天,脑门子都急出了汗来。

季南风也不着急,就拿着纸跟着他的步骤叠,跟着他的步骤错。

季南风能看得出来,杜小康的手在折纸的时候,其实有些不太听使唤,普通的一个对折的动作,他要来来回回校准好久,最后可能还会一个手抖,把纸弄掉到了地上。

这大概是手术的后遗症,季南风看得心疼,又难免担心起燕鸥。但杜小康本人却毫不在意——他大概也早就已经习惯喝口水都能洒自己满身的事了。

季南风帮他揉了揉肉肉的小手,继续耐心地看着他的每一个不知对错的步骤——他一个去雕塑系也能混出水平的美术生,跟着一个屁点大的小朋友,慢吞吞地叠了拆、拆了叠,居然慢慢磨蹭着,时间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终于,在不知道怎么糊弄的手法之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叠出来了两只大脑袋小鸟,他们对视了一眼,都“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季南风:“鲸头鹳。”

杜小康发问:“什么是鲸头鹳?”

季南风:“一种脑袋特别大的鸟。”

杜小康笑了:“鲸头鹳!”

他们俩一起给这大头小鸟上色,一起捏着它们的翅膀飞,一起幼稚地把小鸟当成神像一样摆好,双手合十祈祷说:“希望燕鸥哥哥平平安安。”

没过多久,杜小康就玩累了,躺在季南风的大腿上闭上眼就呼呼睡起来。这个用聒噪和热闹将自己填满的小朋友,一没了声儿,便让季南风的紧张又重新偷溜回来了。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小鸟,满脑子却都是那只躺在手术室里的小鸟。

季南风伸手轻轻捏住了纸鸟的翅膀尖尖,就像是握住了燕鸥的手指,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内心祈祷着——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他希望燕鸥可以接收到自己的能量。

这一场等待,季南风经历了太多太多,从哀嚎哭泣的女人,到泪流满面的家长,很多台推车从他的身侧被推进退出,很多喧嚣在他耳边起起伏伏。短短的半天时间里,他似乎经历了无数人的生死悲欢,唯独他的小鸟躺在面前的笼子里,安静得像是一颗坠入海底的珍珠,世事纷扰皆与他无关。

时间不会因为他的焦急而变快,有那么一瞬间季南风甚至开始怀疑,决定做这场手术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直到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正在季南风腿上睡大觉的杜小康立刻弹射起来,季南风也立刻起身,绷着脊梁骨迎了上去。

医生戴着口罩,季南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手里拿了个小盆,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在手术之前,季南风就已经拿过海量的相关资料,看过文献,也看过手术实拍的照片,对于眼前这盆东西早已经有了心理预期。

但当他看到那一盆掺杂着血水的东西的时候,心脏还是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并没有觉得恶心反胃,只是觉得心疼得不行。

这么大的一个瘤子长在脑袋里,崽崽该有多辛苦啊。

季南风慌忙抬起头看向医生,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季南风似乎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医生说:“比想象中成功很多,没有伤到脑组织,功能区也保护得很好,是非常难得的奇迹。”

季南风长长松了一口气,眉头也纾解开来,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了。

但这毕竟是最严重的四期,奇迹会有,但不会一直存在。燕鸥脑袋里的肿瘤因为面积太大,有的位置并不能完全切干净——这意味着,复发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好在已经经历过一次彻头彻尾的煎熬之后,季南风早已没有了当初的贪心,眼下他只觉得,燕鸥只要能平平安安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就好。

“现在手术已经基本完成了,等他麻醉醒了就能出来了。”医生说,“不过脑部手术结束之后都要送去ICU观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会转入普通病房。你也不要焦虑,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好。”季南风点点头——这些事情他都在术前详细地了解过了。他应该就是医生眼里最喜欢的那类病人家属,遇到不懂的会问、医生说的都听,绝不胡搅蛮缠、从不擅自行动,永远听话、不给任何人添乱子。

此时,一旁抬头望了好久的杜小康扯了扯医生的衣摆,想让他把手里的盆盆拿低点。

怕血腥画面刺激到杜小康,季南风伸手想把他往回拉,结果这孩子比兔子还机灵,手还没伸出去的功夫,这家伙就已经溜到一旁,医生笑了笑,把盆拿低了给他看。

下一秒,他就皱着鼻子转过身来:“啊!”

季南风以为他会嫌这东西恶心,刚想把他的眼睛给捂上,就听那孩子惊呼:“好大!比我的大多了!”

季南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孩子也是经历过这样手术的人。

杜小康又小心翼翼地凑到盆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嘀咕了一句:“感觉脑袋都塞不下。”

肿瘤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季南风听得舌根子发酸,心里也难受起来。

结果又听杜小康说:“燕鸥哥哥真厉害。”

季南风没能理解他的脑回路,只能回头等着他的解释。

“我爸爸说了,聪明的人脑袋大,燕鸥哥哥一定很聪明,脑袋里面才能装那么多东西。”杜小康想了想又拿起那只大脑袋的小鸟,说,“看,像不像。”

季南风和医生一起忍俊不禁起来。

“等你燕鸥哥哥出来,你可千万别说他头大,他会生气的。”季南风说。

“为什么?”杜小康很惊讶,“夸他聪明他还要生气?”

“嗯哼。”季南风笑起来,“你燕鸥哥哥很小气的。”

杜小康睁圆了眼睛,好好思忖了一番,这才捂着嘴,凑到季南风的耳边小声对他说:“他之前还跟我说你很小气。”

说他小气,说他舍不得自己的宝贝,所以杜小康才千里迢迢给他送可达鸭来,看望这位伤心的人。

季南风想到这里,只是笑笑,没有否认:“是啊,我们都小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杜小康又被戳中了莫名其妙的笑点,一个光头的病孩子在充满悲伤的走廊里咯咯大笑,这样有些冒失的举动,却让一众哀伤焦虑的家属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或许自己等待的人也会像这个孩子一样幸运,可以完完整整地走出病房,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开怀大笑。

等待燕鸥清醒的这段时间,比之前的几个小时还要漫长,但季南风的心境却变了。他身旁坐着的这个小锦鲤让他有了信心,他现在对燕鸥只是思念——

他太想看看他的崽崽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那道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那一瞬间,季南风似乎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锁住飞鸟的囚笼打开,沉没的珍珠浮回海面。

他的爱人正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浑身被各种各样的导管缠绕,像一只被困在茧中的可怜的小虫。

季南风赶紧跟过去,却又不敢碰他,只紧跟着护工的脚步,远远望着他。

燕鸥此时是半醒的状态,眼睛半睁着,神情痛苦又迷茫。季南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痕,心都紧紧揪在了一起。

临近重症监护室之前,季南风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崽崽……”

这声呼唤,让燕鸥涣散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他的目光晃了晃,终于落到了季南风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惶惑、恐惧和不安全都消散了,只是遥遥和季南风对望着,面上露出藏不住的笑意来。

季南风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弯起眼睛,鼻尖却一个劲儿地发酸。

他想起了燕鸥曾经对自己说:“季南风,一看见你,我的整个世界都变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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