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夜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握手楼很小,但塞满了像李顾行这样年轻的面孔。浑身机油味的打工仔、满身劣质染膏味的发廊妹,光是闻味道和听脚步声,李顾行就能猜到一墙之隔是什么人。
望珊分辨不出来,她熟悉的味道是山上旺盛的绿叶,是喂鸡鸭猪牛的糠味;熟悉的声音是鞋底踩着沙土的唰唰响,是牲畜动物扯着嗓子的嘶吼声。
村里入夜了是很少有人走动的,此刻她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嘭嘭砸门,然后把她抓回去嫁人。
窗户对面那一层楼的住户应该是刚回到家,白炽灯的光亮忽然从晾晒的衣服中间透了过来。并不丝滑的滚轮声响起,对面那人“咔擦”摁下打火机,随后烟味就飘进了望珊的鼻腔里。
望珊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贴近李顾行的背,闻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下药这事儿是李顾行干的?要是爸带着村里人追过来了怎么办?
她摸了摸嘴角,被扇裂的痛楚依然清晰。
望珊靠得离李顾行更近了,脸几乎快要贴在他的背上。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又在听见外边东西掉落的声响时猛然惊醒。
或许某一天她正在这里做饭,爸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没有认出爸的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和现在听见的一样。
爸会把她打死的。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了身前传来的一声叹息。
“望珊,”李顾行转过了身,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叹息。他的声音很坚定:“明天我们就搬家。”
海浪退潮剩下海腥味,激情退却,扑在岸上的是不安。
望珊不可能像小时候上学那样一直跟在他身后,村子就这么大,山下的镇子也就那么小,同村只要多打听几下,他把望珊带走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也许某一天他下班回到家,看见的就只是空荡荡的出租屋。
昏暗狭小的出租屋内,借着隔壁楼传过来的光亮,两人望向彼此的眼神中有慌乱,更有决心。
后半夜终于得以入眠,天一亮,李顾行就带着望珊出去找房子了。
这块区域离他上班的地方最近,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换了另一个地方租房。望珊对于住在哪里没有任何意见,她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和李顾行分开。
她现在只有李顾行了。
李顾行去哪她就去哪。
通讯并不发达的时代,两人寻找房源的途径是握手楼墙上张贴的小广告和租房告示。出租房不难找,难找的是适合的出租房。
李顾行手头上并不宽裕,这点钱顾他一个也够了,但多了一个望珊就显得拮据。
一房一厅的租金对于两人来说还是过于勉强,他们只能在城中村里面碰运气,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单房。
那个年代,人人都知道大城市发展的机会很多,却不知道真正难的是立足。
闷热的天气,李顾行牵着望珊在大街小巷穿梭,她身上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仰头看不见天的旧楼房时,汗水一个劲从额头上流下。
她还能有一只手空出来扇风,李顾行却只能任由汗水流淌。
他一只手牵着望珊,另一只手拎着大桶的塑料水瓶。这是超市里卖的最便宜的一款,原本装的矿泉水喝完了,他就从家里装满了凉白开再带出来。
去外边找一趟房子,水不到半程就少了一半。
望珊不觉得累,她在家里天天都要上山,山上的路比这要难走的多。她其实怕李顾行觉得累,因此每找一会儿,她都要坐在街边休息几分钟,借此给李顾行擦擦汗。
李顾行屈指抹去她鼻尖上大颗的汗珠,眉头紧锁,“要是吃不消,你就在家等我好了。”
“这有什么吃不消的?”望珊兴致勃勃走在前头,不时回望身后跟着她的李顾行,“你忘记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了?我一个人就能背我们两个人的书,一点不带休息的!”
她宁愿背着沉甸甸的书一直走,都不要一个人在屋子里面等他。
“是,你最厉害,村子里耕地的牛都没你能干。”李顾行笑了笑,又让她不要走这么快,“走这么快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竞走的,不是来找房的。”
望珊又乐呵呵停下来等着牵他。
两人白天找房子,晚上就在家里提前收拾行李。
李顾行从村里出来读书的时候带的东西就不多,在外面待了这几年,他的行李似乎只多了望珊这一件,剩下的东西用一个皮箱和一个编织袋就能装完。
望珊和李顾行的第一个家不到十平米。
墙的下半部分是青苔,中间是白腻子,最上面是灰红的砖头。
进门最先看见的就是床,铁架子焊的,看起来不长不宽,紧紧挨着的那侧墙只剩下半米左右的空间;另一侧墙则是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布衣柜,估计是里面的架子塌了,衣柜朝一侧坍塌,挡住了折叠桌的一角。
房东站在门口,手里的一串钥匙晃得唰啦唰啦响,“呐,里面就是这样子的啰。押一付一,水电另算。”
他们来到了NO.5801栋楼。
这里其实算不上一个单独的屋子,出租屋在一楼,原本是两房一厅,被房东划成了三间屋子。非要细说的话,他们这户是NO.5801-1。
因此这里有三个门——一个开门,一个开厕所,另一个通向原本客厅的门被焊死了。
见两人不说话,女房东又说:“已经很便宜了,你这间带了厕所,一个月二百五十蚊,旁边的那间没有厕所便宜五十,外面有公厕。看你要哪间咯。”
李顾行皱了皱眉头,说:“就要这间。”
他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钱包,又开始掏里面的钞票。不多,还是刚才来的时候去银行现取的,摸起来都还热着。
就几张票子,他翻来覆去数了三两遍。望珊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觉得李顾行好厉害。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最多只拿过面额二十的票子,还不是她自己的钱,她爸叫她去小商店里买酒时才有机会揣在手里。
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钱包中间有个洞,要是放硬币的话,说不定会掉出来。
她的视线太直接,李顾行觉得掌心都发烫。他不再数了,点出票子递给房东,剩下五颜六色的钱被他聚在一起,轻轻拍了一下望珊的鼻子。
“看什么,财迷。”他把钱揣回了口袋里。
城中村里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小情侣,来的时候都是手拉手,感情别提多好,地震都分不开的样子。房东虽然见得多了,但还是不免打量两人。
男的又高又瘦,女的黑黑小小的,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她撕下收款单给李顾行,话却是对着望珊说的,“你们这些小妹仔我见得多了,跟着男朋友跑出来的吧?一开始说得好好的一块吃苦,结果吃了两天苦就跑了。”
边说边笑得意味深长,露出红肿突出的牙龈。
那目光让人莫名难受,望珊想起自己去小商店买东西的时候,门口坐着的大爷大妈也是用一种类似的目光盯着她。
她不大喜欢这个女房东,抱着李顾行的胳膊不说话。房东也不在乎她是怎么看自己的,自顾自继续问道:“老家哪里的?”
李顾行随口诌了个地方,伸出手,“钥匙给我们。”
这是明显在赶人,房东嘴角下压,不紧不慢从一大串钥匙里面挑选,选出其中一枚给他,“换锁要自己给钱的,钥匙也要给我一把。”
临走前,房东特地叮嘱:“外面种的菜不能摘,摘了要赔钱的!”
待她走远,望珊朝着她的背影嘁了一声。种菜而已,谁稀罕,论谁的菜种的好,谁比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她抬头看向李顾行,骄傲道,“我种菜肯定比她厉害!”
李顾行哧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快点来收拾东西。”
他带她出来又不是为了让她种菜的。
望珊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她种菜有多厉害,李顾行没接话,边收拾塌了的衣柜边思考之后的事情。
他现在要养活他们两个人,省吃俭用肯定不够,一块要掰成两瓣花才行。他上学没拿家里的一分钱,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自己做家教,省不下多少钱。现在公司刚起步,到手的工资不多,一个月也才几百块,他自己倒是不需要怎么花钱……
“望珊。”
他突然严肃地喊了她一声,望珊有些局促,没说完的种菜技巧一下卡在喉咙。
她正在整理他的书,不大的地方处处都有东西堆放着。书没处放,望珊就把编织袋仔仔细细叠好铺在床脚,小心将那些书由大到小自下而上垒起来。
李顾行叫了她之后就没别的动静了。
望珊盯着墙角的青苔,默默扯着编织袋离远了一些。
她咽了口唾沫,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小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说这些我以后就不说了。”
李顾行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圈,看得望珊后背和心里都发毛。
她太瘦了,身上都没多少肉,面黄肌瘦,只有眼睛是有神的。身上穿着的还是他的衣服,不合身不说,衣服也很旧了。
望珊忽然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身体极其僵硬,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她听见李顾行在说对不起,可他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要不是他带着自己跑出了大山,她以后就真的会一辈子困在山里。
鬼使神差地,望珊盖住自己肚子上揽着的那双手,扭头飞速亲了他一口。
她第一次干这样的事,脸红得跟成熟的红果子一样,又小小声地说了句没关系。
“没关系,这里很好很好。”
你也很好很好。
李顾行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声,松开手背过去擦桌子。望珊的心原本在见到他这反应时低落无比,明亮的眼睛却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她的心立刻雀跃起来。
“李顾行!”
“嗯。”
“李顾行李顾行李顾行!”
望珊不厌其烦地喊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一瞬不移。
“李顾行,这里以后就是你家吗?”
“蠢,这是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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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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