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传:托尔斯泰(上)

1

莫斯科是一座很寂寞的城市。

这是从幼年开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对这座城市所拥有的全部印象。

他是贵族家的孩子。

对于这一点,他总是感到幸运又难过——尤其是必须出席那些上流社会的场合时。

贵族们挂着营业式的微笑,在大厅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华美的金色烛台式吊灯挂着晶莹的水晶,鲜红的酒液波光荡漾。

大厅喧嚣。

年幼的托尔斯泰只是永远待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不参与也不说话。

他只是静默地注视着。

他不喜欢这里:太吵了,太喧闹了,甚至让他有无所适从的惶恐。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比起听着人们交流那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宁愿去天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或者只是单纯看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发呆。

莫斯科冬日的夜色很深,好像一片浓郁到连雪都化不开的墨水。

但至少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下,他所能看到的都东西是会发光的——不管是地上的万家灯火,还是天上的耀眼星辰。

它们没有大厅里水晶灯折射出的光线那么明亮,但却有着另外一种托尔斯泰从来都不曾触摸到的美。

是什么呢?

柔软还是温暖?亦或只是最简单的自由?

悄悄离开了宴会的孩子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是抬起头,极力看向自己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

好像有那么一瞬,他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就这样,在暗沉沉的夜色里,以优雅而轻盈的姿态飞掠而过。

是莫斯科的白鸽吗?

托尔斯泰眨了眨自己玻璃蓝色的眼睛,几乎以为那一瞬间掠过的影子只是自己的幻觉。

然后他就看到了晚归的鸽群。

数十只、或者说有上百只的白鸟带着羽毛扑朔的声音,浩浩荡荡地划破了昏暗的夜色。

好像带来了破晓的一道光。

在明亮的灯火的遮盖下,群鸟看不见那个天台上一脸惊讶的孩子,只是自顾自地飞掠过去。

它们拍打着自己轻盈而洁白的羽毛,成群结队地飞到莫斯科的广场上,在干燥而又带着寒意的空气里发出柔和而温顺的“咕咕”声。

孩子遥遥地目送着它们的远去,目光停留在它们消失的地方,怔怔地出着神。

这群已经习惯与人类为伴的鸟儿并不惧怕城市中的灯光,反而以此作为它们归家的标志,从容地从边上飞过。

显得从容而又轻灵。

那是托尔斯泰第一次遇到这种鸟。

在觥筹交错的酒席外,在声色奢靡的舞会外,在一举一动都受到禁锢的家庭外。

在一个莫斯科寂静的夜晚、在俄罗斯冷清的冬日、在北半球群星共同注视的故事里,他们不期而遇。

但也毫无交集。

2

他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莫斯科是一个寂寞的城市,是这样吧?

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没有了解他的人,也没有他所能够了解的人。

——那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呢?

托尔斯泰撑着下巴,试图透过面前小小的窗户去看窗外一隅的天空。

然而就连这样狭小的空间,大部分也被一支斜斜张出的枝叶给遮挡住了。

“因为这里是你的责任。你是托尔斯泰家族的长子,你身上继承着家族的荣光。我们便是俄罗斯帝国王冠上面最璀璨的一颗宝石。”

……是为了家族和国家,光辉和荣耀。

是这样的啊。

托尔斯泰于是点了点头,无声地承认了这一切,没有任何拒绝自己这份责任的想法。

或者说,他只是在单纯地接受别人所给出的理由——这个让他能够继续在这个过于寂寞的城市里面努力生活下去的理由。

不管这种接纳是有益还是有害的,他都温顺而驯服地接受着这一切。

只是……稍微、稍微有一点遗憾。

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完全表达的遗憾。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那群在天空中飞翔的鸽子了啊。

3

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先生来参加托尔斯泰的成年礼时,对着这个看上去忧郁而温和的青年沉默了很久。

“罗蒙诺索夫先生?”刚刚成年的青年仰起自己的脸,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听上去柔软又温和,“有什么问题吗?”

“唔……”

这位俄罗斯的异能者,也是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诗人之一,在经过了漫长的思考之后,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灰蓝色的眼睛,这么询问道:

“你想不想和我学习写诗?”

诗人的目光好像一阵叹息般的风,轻轻落在托尔斯泰的灰蓝色的眼睛上。

他从这一双安静到近乎死寂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未生已死的浪漫与近乎诗意的悲哀。

就像是——仅剩骨骸的白色大鸟拖着没有羽翼的翅膀,被脖子上的锁链牵引着,不声不响地行走在漆黑的雨夜里,连自己也不知道前进的目的。

即使这样,它空洞的眼睛依旧是温柔又安静的,就像是冬天里莫斯科苍白的阳光。

“写诗……?”

托尔斯泰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发出一个有点疑惑的音节,看上去略显不解:“我的话,可能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会不合适呢——即使身处于被紧锁的地牢和监狱里面,文字和音乐都是可以让人学会飞翔的东西。”

罗蒙诺索夫只是拿属于长辈的温和而敏锐的眼神看着他,声音柔和而低沉:

“你也想要追逐什么,去看些什么吧:某种在天空中飞翔的东西……”

在天空飞翔。

托尔斯泰稍微出了一下神。

有些无端,但是他的确想到了那一道白色的影子。那是飞鸟一闪而逝的柔软羽毛。

年轻人抿起唇,缓缓地笑了笑,那对灰蓝色的眸子里好像有水一样清澈透明的情绪流淌着。

“抱歉,罗蒙诺索夫先生。”

他用一种歉意的语气礼貌地回复,声音听上去很慢也很轻,好像是从梦里飘过来的。

“但我觉得,还是以后再说吧。”

——是啊,他的确想要写点什么。

相信诗的意义和生命的发展是一种信仰,我愿意为之而献身。

他想要写像是鸽子雪白的羽毛一样轻盈的东西,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光辉的东西。

但也就是在这个念头诞生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莫斯科。

而他真正所看见过的那些东西,所了解的那些东西,恰恰是他最不愿意写在笔下的。

莫斯科是一座很寂寞的城市。

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它,一点也不。

就像是他从来也没了解过一种名为“鸽子”的鸟一样。

——他承担不起文字本身沉重的分量,所以宁愿从来都没有拿起笔。

就是这样。

4

你为什么想要写作呢?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孤独吧。

写作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也许,是鸽子羽毛那样的东西?

你不知道啊,那你在期望什么呢?

……

期望?

托尔斯泰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期望:任何的期望。

他不期望自己离开这个上流社会——“这里需要我承担责任,所以我要留下来”,这句话便是这个人最后一根可悲的救命稻草了。

如果放弃了这个念头,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至于停留在这里?不,这也不是他的期望。他和这里格格不入,和人交流的每一秒都是在压榨着他仅有的力气,以此勉强维持生存的现状。

这种生活就像是缠绕在他身上的荆棘,无时无刻地刺着他的灵魂,让他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份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清醒。

但是他做不到。

一个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面前就是一片虚无和吞没光线的深渊的人,怎么能和那些沉醉在花与蜜里的人享受着一样的快乐呢?

但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办法真正下定决心,想出办法把自己从这一个必然走向虚无和深渊的过程中解救出来,也无法杀死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好像就还怀有着某种微薄的期望似的。

他照旧按照已经习惯的一切行事,照旧认真又平静地生活着,照旧用温和的态度和微笑去面对每一个人。

既然能熬过第一天,那么自然也能够度过第二天和第无数个日子。

在莫斯科,他学会了拉小提琴,但是始终都没有提起笔。

但没关系——至少他拥有了一个偶尔能看到鸽子的窗台,这就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5

这场波及了全世界的战争爆发了。

其实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场必然到来的征战,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它会在这一刻开始。

它来得太突然了,让习惯了和平生活的人们一下子惊慌起来。最开始的那几天,莫斯科不可避免地被掩埋在阴霾里,甚至能听到某些过于敏锐的人们的哭声。

托尔斯泰看着国家紧急地调动军队,异能者也作为“武器”被各国投入了战场。战争的灰色淹没了这座城市……或者说整个国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莫斯科,那些欢乐的气氛几乎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即使这些欢乐本来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座美丽而孤独的城市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地在战争的气氛里冷却了下去。

托尔斯泰注视着这样的莫斯科,怀着一种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自愿加入了前线。

——为了家族和国家的荣耀,不是吗?

就像是过去所做的那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近乎温顺地听从着对自己的身份安排,然后安安静静地收拾好家里的东西。

每一个东西都被按部就班地归位,小提琴被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字的本子重新放回书架上,手头进行了一半的工作需要找到适合的人代理……

一切都完毕后,他站在红场上,和身后的军队一起听着出发之前的誓师和宣誓。

那天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只记得看见一只白鸽落在红场美丽的雕塑上。

它有着雪白的羽毛,还有着一对红宝石似的眼睛,透着忧伤的温和与悲悯。

这只鸟儿注视着广场上的人们,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命运。

然后便轻轻振翅,消失在了远山,白桦林和苍蓝色天空的尽头。

出征前,托尔斯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庄严而又孤独的城市,然后和着远行的军队,一起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莫斯科……

莫斯科。

6

“噗哈哈哈哈哈,所以这就是你离开莫斯科的理由吗?”

屠格涅夫把最后一瓶伏特加灌在了自己的嘴里,闻言“噗嗤”一下就笑了起来:“现在看来根本就是逃跑嘛,笨蛋!”

托尔斯泰无奈地看着对方,倒也没有什么反驳的想法。

毕竟他走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的姿态是平静的,但的确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逃离。

一场能够让他履行自己责任的同时、又可以让自己远远地离开莫斯科的战争……

其实他对于这一天能这么早的到来,也是感到庆幸的吧?

说到底,他和任何期盼战争的人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想着自己所能在其中获得的利益,为此甚至可以无视法律和道德。

托尔斯泰把桌子上的空酒瓶推开,把趴在桌子上的半醉的屠格涅夫扶回椅子,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虽然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次进攻,但是你喝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唔,不要那么古板,既然都赢了,那么放纵一点也没事的。”

屠格涅夫半醉半醒地打了个哈欠,那对漂亮的眼睛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廖纳*,你其实应该多笑笑的,毕竟都已经离开那里了……”

托尔斯泰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只是把这个喝得半醉的人努力地从桌子搬回床上,最后得到了对方一连串哼哼唧唧的黏糊抱怨。

“缪纳你就是笨蛋吧,笨得全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份的笨蛋!”

“别闹。”托尔斯泰叹了口气,把对方的脸埋到枕头里,最后盖上被子,“我走了,明天还要早起看情况呢。”

对方一副懒得理会这些理由的样子,嘴巴里冒出来一串又一串的不满,不过被早已习惯的托尔斯泰非常熟练地无视了。

和屠格涅夫交流需要屏蔽他的垃圾话,这一点算是所有人的共识。

7

圣彼得堡夜晚的月色很冷,月亮也很亮。

明月安安静静地悬浮在教堂的尖塔上,四周没有一片云的踪迹。

好像这一片素白已经把战争中诞生的所有血秽都洗尽了。

“啊……果然还是笑不出来。”

托尔斯泰从军事基地里走出来,想起了屠格涅夫的话,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结果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古怪的表情。

那些被乌鸦吞噬的骸骨,那些鲜血和残肢,那些因为他的命令而死去的人……

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家,在故乡有着期盼他们回来的人,有着自己对生活的渴望和理想——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果然笑不出来。

毕竟不管战争是输是赢,本质上都不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

这就是战争。

他之前一直等待着的、让他离开了那个莫斯科的机会,正是把无数人连“活着”的念头都摧毁殆尽的东西。

说到底,把战争作为暂时获得自由的手段的自己,也与那些贵族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贵族冷漠的血液。

托尔斯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涅瓦河的水泛着玫瑰一样鲜红的颜色,透着几乎让人作呕的浓郁血腥味。

这是他们努力冲破敌军的合围,最后成功拯救的城市。

也是一座几乎所有人都快要在围困中生生饿死的空城。

大人端着武器前往了战场,孩子进入工厂制造着军械。城里能吃的东西基本都已经饥饿的人们全部吃完,在绝望中等来了同样疲乏的援军。

不管是树上的鸟,下水道里的老鼠,水里的鱼,还是陪着人类的猫狗……

它们都不存在于这里。

这座城市的灵魂是痛苦到濒死的,就算是他们的到来也没有办法挽回。

最后他停下,看着墙上面被扯坏的宣传报,一时间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赢。

胜利……到底是什么呢?

8

托尔斯泰觉得他越来越没有办法理解贵族们口里的、还有他理念中的荣耀和国家了。

不管是在战场上所亲眼见证和亲手造成的死亡,还是在一片沉默中看着士兵们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亦或者是偶尔一瞥的、战争时期平民们那一双麻木而疲乏的眼睛。

在他的心里,似乎都比自己所坚持的责任更重要一点。

这样轻贱又无端沉重的东西……

这样的,生命。

托尔斯泰走在街道上,看着一片来自高处的树叶落下。

这是圣彼得堡一个安静的早晨,战争暂时停止了,没有枪炮的声音,也没有枝上鸟雀的啁啾鸣叫,只有一片寂静。

托尔斯泰走到一个还带着炮火痕迹的拐角前面,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一只死去的鸽子,无声地躺在拐角里极隐蔽的位置,被尘土灰蒙蒙地掩盖着,就像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奇迹。

竟然还没有被人拎走充作口粮啊。

托尔斯泰有些怔怔地想着,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这只雪白的鸟类的尸体——也许这是他离这种鸟最近的一次。

它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又僵硬,雪白的羽毛上是厚厚的灰,浑浊的红色瞳孔却还在无神地注视着天空。

但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它曾经还是一个能够自由翱翔于天际的生灵了。

这是一只彻彻底底死去的鸟。

不会像是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盈地飞翔,也不会像是他离开莫斯科的时候那样,飞到广场上发出柔和的“咕咕”声。

它的一切早就终止了。

托尔斯泰对着这只死去的鸟儿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挪开几步,往这个拐角的另一头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个、不,应该是半个孩子。

躺在地上的……孩子,血液已经变成了凝固的褐色,和四周漆黑的焦痕混为一谈,无声地融入了四周的背景里。

他尚存的前半身瘦得几乎只剩下了嶙峋的骨头,甚至比这位年轻军官所见过的某些骸骨还要纤细。

这个孩子趴在地上,瘦小的手努力地伸向那只离他不远的鸟类尸体,但终究还是没能够到。

那对同样蒙上灰的眼睛被挣得大大的,眼睛浑浊,瞳孔散乱,但似乎还能从里面看到那只鸟模糊的影子。

他的身体几乎是拦腰而断的,内脏似乎流出来了不少,血肉模糊的断面上还带着火焰焦黑的痕迹,和四周的颓圮倒塌的建筑与焦痕倒是一下子相得益彰起来。

“你想吃掉它啊……”

托尔斯泰蹲下身子,无声地低叹。

在尸体周围,嗡嗡飞翔的苍蝇慌张地飞走。

他伸手把这个孩子的眼睛合上,轻轻地抱起这个无人在意的尸体,把鸟类的尸体同样放在对方的胸口。

“走吧,该回家了。”

9

孩子看到了一只鸽子的尸体。

于是饿了很多天的他勉力地、跌跌撞撞地向着那个方向爬了过去。

然后?

然后就是导弹,或者是别的什么正在燃烧的东西朝这里丢了下来。

他的下半身被炸断了,真的很疼,就和饿肚子一样疼。

但他好想吃东西,他好想吃肉。就算是生的也没有关系啊,他只是想要吃一口。

于是他很努力地、真的很努力地向鸽子的方向爬去。

只差那么一点距离。

他到底还是没有碰到那份食物。

他死了。

10

“嘛,一看就知道是这样一个故事了,没什么可说的。战争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屠格涅夫看着这个孩子的尸体被埋在公墓里,上面立起了一块空白的碑,有些兴致缺缺地说道。

托尔斯泰没有说话,那对天生就透着一点忧郁气质的灰蓝色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块碑,好像连风声都会在他的身上凝固。

“……”

“好吧,我承认。我讨厌悲剧。”

屠格涅夫定定地看了一眼墓碑,厌倦好像在某一个瞬间爬上了他的眼眸。

“还有战争。”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

托尔斯泰的声音很轻,好像还带着讽刺的味道:“除了……像我这样的蠢货。”

“是像过去的你一样的蠢货。”屠格涅夫一点也不给面子地说道,目光重新转移到托尔斯泰的身上。

“要喝酒吗?”他似乎觉得在这件事情上面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随便换了一个话题,“我这里正好有。”

托尔斯泰对着这块墓碑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答道:

“给我带一个杯子。”

11

“诶,廖纳,莫斯科那里的贵族怎么样?”

“他们啊,就是一群只看到了眼前的蜂蜜的蠢货。我以前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哦,那之前的你想来的确够蠢的。”

“是啊……每当我企图表现出构成我最真诚的希望的那一切,即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遇到的总是是轻蔑和嘲笑。”

托尔斯泰往喉咙里灌了一瓶酒,他第一次喝到这种属于平民的酒液,呛得他几乎要咳嗽——但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正正好好。

“而只要我迷恋于卑劣的想法,别人便来称赞我,鼓励我。虚荣、权欲、自私、骄傲、愤怒、报复——这一切都在那里受到尊敬*。”

他笑了笑,眸子里显露出分明的醉意,几乎整个人都歪到了屠格涅夫身上。

“所以我放弃了。我就是他们眼里最乖的继承者:伊凡,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屠格涅夫很大声地“啧”了一下,但是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人,难得没有继续嘲讽什么。

只是又喝了一杯。

“为了家族和国家。”

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托尔斯泰的眼神和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就像是一片浮在空气中的鸽子羽毛:“喏,就是为了它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直到屠格涅夫都差点以为这个人终于睡着了的时候,他才听到这位年轻的贵族的声音,混合着茫然与叹息,飘散在晚间的风声里:

“伊凡,我不打算去想文学有关的事了。”

“生命这种东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如果生命是轻薄的,那装饰和歌颂着生命的艺术,又算是什么呢?

12

生命是什么?

就算异能可以找到一切答案的屠格涅夫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它没有任何明确意义上的答案,只是看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托尔斯泰想要在这场战争中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他失败了。

“所以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吧。”

托尔斯泰在因为军队安排和屠格涅夫分别的时候,笑着这么说道:“人们所在意的并不是死者的生命,而是他们的身份。不管是在战争里,还是在什么地方——没有人会在乎的。”

死去的是谁?

他们是贵族,是孩子,是老人,是孩子的父亲,是孩子的母亲,是好人,是坏人,是军人,是平民。

但是生命吗?是吗?在生命脱离了这些身份之后,这个世界对他们的回忆还剩下什么呢?

“哦。”屠格涅夫虚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平静微笑着的托尔斯泰,“那我问你——你自己生命的意义何在?”

“你的生命会有什么结果?”

“为什么存在着的一切要存在,你又为什么存在?”

屠格涅夫迅速地问完了这一段话,看着对方似乎有点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磨了磨牙,狠狠地揍了眼前年轻的军官一拳。

“不要现在就告诉我你怎么想的,否则我觉得我会忍不住揍你一遍。”

“但下次我再看见你这么胡说。”

他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那我就把莫斯科的鸽子炖了汤给你带过去。”

13

两位在战场面互相认识的年轻人分别了。

但是战争仍然正在继续。

“我们要输了吗?”有一个负责保卫他的年轻士兵这么问道。

“也许吧。”

托尔斯泰回答,他看见一颗炮弹擦着营地飞了过去,眼中浮现出了轻微的担忧。

在作为后方的阵地都已经遭到了这种程度的袭击的情况下,他也能够想到战场上的部队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子。

是的,大家都知道,没有永远胜利的战争。但没有人希望他们会是这一次战争的失败者。

因为失败意味着……

托尔斯泰感觉到自己思绪在这里微微一顿。

失败意味着什么呢?他很认真地想。

不是意味着荣耀上的蒙尘,也不意味着自己的无能和软弱——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

他沉默下来,听着远处战火的声响。

士兵在一边尽职尽责地站着岗,只是脸上偶尔也会露出焦急的模样,似乎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托尔斯泰长官,他们能活着回来吗?”

——战争的失败意味着死亡。

那些你所认识的,你所不认识的,信任着你的,努力活着的人的死亡。

托尔斯泰在这个问题前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在连绵不绝的战火里笑了起来。

“士兵先生,愿意听我拉一曲小提琴吗?”

14

“托尔斯泰长官,我觉得现在不是拉小提琴的时候……”

当他们带着小提琴来到外面的时候,士兵这么劝阻道。

托尔斯泰坐在废弃的坦克炮管上,难得去没有听对方说的话,而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硝烟和代表战争的焰火。

熟练地夹琴持弓。

人们的生命的意义何在?

——自然是毫无意义。

人们的生命会有什么结果?

——自然也毫无结果。

为什么存在着的一切要存在,人又是为什么存在?

——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

那有谁会在乎生命本身呢?

……是的,没有人在乎。

但是至少——至少他们自己在乎,不是吗?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琴弓在他的手中拉奏出这首歌的音符。

“接下来是帕格尼尼,《如歌的风格曲》。”

在一片枪炮的声音里,托尔斯泰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希望各位喜欢。”

是的。《如歌的风格曲》是一首很美的小提琴曲子,但在战场上,就算最优美的曲调也会被枪炮的声音掩盖过去。

这种美丽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战争。

不管是生命,还是文字、音乐、诗歌——它们都是和战场的硝烟格格不入的存在。

但世界上最不缺乏的就是奇迹。

于是有白鸽的翅膀掠过狰狞的血色,属于异能的光辉绽放,炮火与轰炸声戛然而止,被战争充斥的世界仿佛被划上了永恒的定格。

只有属于小提琴的琴声继续飘荡在空气里。

那是很温柔,很美丽,轻盈到让人感觉到柔软的琴声。

也是活下来的人们对于那场战争最为深刻的回忆。

*廖纳,列夫的昵称

*出自托尔斯泰《忏悔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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