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传:马尔克斯(下)

8

马尔克斯不得不帮母亲花了一些力气去打扫到处都是的尸体。加西亚夫人从早上起就在院子里拿着扫把工作,把一堆堆鸟扫到一边去。但依旧不断地有鸟掉下来。

马孔多别的人家里也一样,大家都隔着街道彼此抱怨起来这些死鸟带给他们的麻烦:每一步踩下去都是软绵绵的触感,血腥味如同贪婪的蚂蚁布满每一个角落。

“真见鬼。”

马孔多人愤愤不平地议论道:“这些鸟明明死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死在马孔多?”

但很快大家就习惯了这件事情,因为他们没有办法改变天空接二连三有死去的鸟掉下来,所以只能习惯。他们很快就放弃了打扫这些好像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尸体,也放弃了在茶余饭后谈论这件不再新奇的事情。

“让蚂蚁处理这些家伙吧。”他们说。只有神父依旧忧愁地看着这些死鸟。

“要出大事了。”

在马尔克斯盯着墙上用鸟血画着的图案时,神父拽着自己的袍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躲过每一步下去变得更加扁和看不清原来相貌的尸体,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是很不祥的事情。”

马尔克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位“不详论”越来越无人问津的神父,天空上就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徒劳无力地坠落下来。神父几乎是诚惶诚恐地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只很小的鸟。它软绵绵的胸口还有着轻微的起伏,只是身上已经提前散发出了属于死亡的气息。一对眼睛很无力地睁着。

神父用充满悲哀色彩的目光看着这个可怜的生命,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帝啊……”他说。

过了几天后,因为意外而离开马孔多的博尔赫斯又回到了这里。马尔克斯看上去还依旧是十六岁的样子,在一种巨大的开着淡紫色花朵的植物下眺望着人类所不知道的哪个地方。

“博尔赫斯先生。”他说。

博尔赫斯看到马尔克斯的那一刻,一瞬间感觉有一种跨越时光的恍惚。

仿佛他自己根本没有走远,时光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湿漉漉的雨林绿色之年。马尔克斯微微眨动那对让人联想到梦境的眼睛,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永远无法被人类捕捉的梦。梦中落满热带永远也不会见到的大雪。

然后死掉的鸟从树上掉下来,同其他的尸体一样在街道上砸成半滩烂泥。

“你走后马孔多开始有死鸟掉落在这里。”

少年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快要下雨了,博尔赫斯先生。”

他们一起走过满是尸体的街道,没有光泽的羽毛与掉落的树叶互相混合。博尔赫斯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为什么马孔多人会这么平静,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努力把天上掉下死鸟当做一件正常的事情来看待。

“战争快要来了,加西亚。”他说起自己在外面的经历时,这么说。

马尔克斯没有办法想象马孔多之外的地方,也没有办法想象他没有办法想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打架的,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抬起头听魔术师说话——说那个有着各种各样神奇事物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博尔赫斯喃喃道,他孔雀蓝色的眼睛中有日光正在缓慢而又悠长地流淌着,一种类似于梦境又类似于幻想的东西倒映在眸中。

他是一个孤独的魔术师,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和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就算是会有战争,他依旧可以把这个世界作为他的舞台、他的魔术场地、他的观众。

但某种茫然而又疲惫缱绻的目光缠绕着他。那种目光来自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陪酒女,来自底层的小混混与一个孩子的父亲,或者干脆就是来自一个孩子。它或许还来自一个落魄的作家,一个诗人或者赌徒。

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繁冗而又缠绵的音节缠绕在的牙齿边,以苦涩的发音提醒着博尔赫斯深爱的故乡。就是那里。

他可能下一次再回去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哪个地方的模样了,他的视力正在慢慢地衰退,他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目光了……

可他已经来到了马孔多,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他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这里,就在此处。他离自己试图寻找的东西看上去如此之近。

马尔克斯安静地凝视着,最后伸出手,手指靠在对方的手上。

“什么是雪?”他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于是这么询问道。

博尔赫斯眨眨眼睛,回过神来,然后便突然笑了起来,用他特有的戴着恶趣味的语气说道:“雪就和掉下来的鸟一样。”

马尔克斯偏过头,他用清澈到有些像是稚气的目光看着博尔赫斯,最后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继续靠在对方的怀里。

“加西亚。”

博尔赫斯说。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了,变成了一种很疲惫和遥远的目光,一种陌生的声音从他的口中被吐出来,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你知道吗,之所以鸟会从天上掉下来,是因为……”

突然有成群结队的鸟撞在了窗户上。它们直愣愣地飞过来,前赴后继地在上面撞死,然而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有窗户在迅速地被血的红色填满,一朵朵血红的花朵浸染了整个窗户,倒映在博尔赫斯的眼睛里。

“是因为这个世界……”

博尔赫斯看着那些撞死的鸟,用轻飘飘的声音继续说道。

“就是你,就是你带来了灾难和瘟疫!”

神父带着人打开门闯了进来,他们全部都义愤填膺地叫喊着,流露出同仇敌忾的憎恨,因为一个人——似乎是加西亚家族的人——喝了有死鸟掉进去的井水而死了。他们对这个外乡人充满了敌意。

博尔赫斯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做什么,只是露出微笑,就像是一位已经完成了自己所有布置的魔术师。

“啊。”他笑着说,“我就知道。”

世界不会允许人说出关于它的真相。

马尔克斯试图拽住他,但是博尔赫斯只是摇了摇头。

“我要去往我该去的地方。”博尔赫斯握住马尔克斯的手,目光柔和而又温柔,“加西亚。”

“松手吧,我们抓不住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魔术师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哀伤,他只是弯着眼睛笑,像是放下了什么那样释然。

总是流逝,总是重复,总是无从挽留——就如流水那般。

“不。”马尔克斯有些固执地回答道,他依旧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那对眼睛微微地睁大,露出某种像是受到了伤害的神情。

他一直都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但他没有抓住对方。

“还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吗?”

博尔赫斯揉了揉对方有着光晕潋滟的白发,突然笑着说道:“当诗人被绑上火刑架,即将被烧死的时候,他还说——”

“四面八方的风都源于地表,独我们的灵魂生于永不坠落的天空。”

魔术师脱下自己的帽子,就像是一个梦那样消失在了光线里,只有红色的窗户依旧在太阳下面闪着光,如同烧死了诗人的那一团火苗。

“从那以后,马孔多开始下雨。”

这是那一页纸的最后一句话。

8

瘟疫最初从天而降。

遗忘最初从天而降。

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是不是真的下了那么久,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所有都在那一场漫长的雨中遗忘。

马孔多逐渐发现这件事的人们开始写纸条,满满的白色纸条贴在人们所有能够张贴的地方。每当纸条被打湿的时候,他们就花所有的时间把有点模糊的字迹描好。

他们恐惧着自己日复一日失去的记忆,恐惧着越来越陌生的世界,甚至开始好怕自己周围的人,看着彼此的眼神在失去记忆之前就变成野兽般警惕而又畏惧的目光。

马尔克斯再也没有看到过博尔赫斯,但他还在那一颗很辉煌的丁香紫色的树木下面,看着那些繁华而又沉重的花朵坠落到地面上,水一直没过他的脚踝。

幽灵们和羽毛一样的树叶行走在水面上。他的祖父在花园里认真地凝视着没有太阳的天,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在我年轻的时候……”

雾气很大。

后来马尔克斯不得不每一次出门都在水里慢慢地走过去,水中荡漾来的波纹倒映出一只有着美丽羽毛的白鸟,它用一种恍惚而又深刻的眼神眺望着远方。

就像是注视着这一切的马尔克斯。

被困在时光中的人不会老去,也不会遗忘。他妄图永远抓住,永远抓住这个片刻——他把自己差点要被淹死的妹妹抱起来,带着哭泣与抽噎着的对方回家——他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在雨不知道下了多久的时候,马尔克斯的父亲突然说要去找海。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男人的嘴唇翕动,就像是一只干渴的鱼,就算是鱼也会在这样的大雨中感到干渴,“我们要离开这里。”

这并不是艰难的决定,人们第一次想要逃离这样的地方。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们与妻子上路,带着满满的白色的纸片上路,每个人都在自己和他人的衣服上面贴满各种各样的字句,渴望着这样的痛苦可以被大海冲干。

外面也是在下雨。

火红的百合花火焰一样包裹着他们前进的道路,在粘连到一起的湿气里,锋锐的镰刀把它们隔断。色彩斑斓的蛇在花中断成两截。马尔克斯第一次看到这么红的百合花,就像是被死鸟的血液染红的,绚烂而又艳丽地盛开。

郁郁葱葱的罂粟花在更遥远的地方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罂粟花盛开的时候就如同满月——死去的人就被埋葬在那里。后来马尔克斯的父亲也被埋葬在那里,只是对方死的时候母亲看上去并不伤心。

“他……”加西亚夫人用轻柔得像是梦境的声音询问着马尔克斯,“是谁呢?”

马尔克斯没有说他是我的父亲,你的丈夫,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妈。”他说,“我们往哪里走。”

他们的逃离并没有离开雨水的边界,好像永远都在这里进行一场漫长的绕路,围绕着马孔多的核心转圈——博尔赫斯说总是这样。是的,总是这样。

母亲的身边是被他救下的妹妹,叫做娜丽卡的妹妹。她睁大了眼睛惶惑地看着四周,脸上滚动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加西亚夫人茫然地看着马尔克斯。

“回家……”她喃喃地说,“我们回家。”

于是马尔克斯拉住她的手,带着自己的母亲与妹妹回家。他们的身躯没入水中,但没有被完全淹没,白色的鸟浮现在水面上,水波为离开的飞鸟指引着回家的路。

一切都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直到马尔克斯抬起头,在原来本该属于马孔多的土地上看到一望无垠的大海,无边无际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

马孔多人没有找到的海就在马孔多。

它在这里安静又无声地等待着人们回到它的怀抱里,就像是它当初安静又无声地目送着马孔多人的离开。

马尔克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但看见自己的母亲拉着妹妹正在往前走过去,于是赶紧用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妈妈,娜丽卡!”

母亲转过头。

“加布。”

她念出马尔克斯的小名,然后脸上一点点地浮现出笑容,是那种茫然的、柔和的微笑。

马尔克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然而她只是往前面走,让马尔克斯也不得不被拽动着迈步。

“不……”他轻声说。

娜丽卡只是任由自己被妈妈拉着,她稚气的大眼睛显得空洞又悲伤,但是似乎针对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死亡。

加西亚夫人迈出一步——那一步踏空了,可能原来那里就是一个悬崖。水无声地拥抱住掉入水中的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女儿,最后留给马尔克斯一个诗意的目光。

马尔克斯被拉着一起跌入水中。

他试图抓住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试图想要说什么,但他只看到自己的母亲抱着女孩,眼睛温柔又平静地看着自己,散开的头发海藻一样没入没有光的大海里。

然后轻轻一推。

来自母亲的轻轻一推。

对方在水下微微地笑了,露出贝壳般苍白的牙齿。她无声地说:加西亚·马尔克斯。

加西亚和马尔克斯这两个姓氏唯一一次如此和谐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

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的人是天生学不会爱的人。但马尔克斯不一样。

他是唯一因为爱而诞生的孩子。

所以……活下来吧。

于是水中的白鸟背负起马尔克斯飞起,溅起无数的水花,最终落在船上。

这只大海中央的雪白船只生长满了兰花与罂粟,贝壳与青苔覆盖住它修长的身躯,蓝金刚鹦鹉在桅杆上面低头注视着他。然而马尔克斯依旧保持着那个想要抓住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姿势,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大海……马孔多。

他没有抓住对方。

在这一刻,马尔克斯终于明白,自己就算是在当年往娜丽卡跑去了,他也无法挽回些什么,无法抓住自己妹妹离开的手。

——总是这样。

这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而现在,传递着这个血脉的人就只有他了。

9

马尔克斯离开马孔多的那一天,天上下着大雪。纯白的雪有着与他的头发相似的颜色。像是死去的鸟那样扑朔着落下,一块块方形的纸片上面带着快要模糊的字迹。

再也不会有这个家族了。

马尔克斯想。

再不会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了。

他把最后一页纸翻过去。

页角的最后不是树,而是一只鸟。

它在马尔克斯翻页的时刻扑朔朔地飞走,撞入人间里,撞入那个短暂的、瞬息即逝的、永远无法永恒的世界中去。

博尔赫斯一直想要追寻着世界的答案,他因此来到了马孔多,最后又在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开。

马尔克斯想要抓住永恒,但最后他终究放下了那个永远循环往复的虚假幻影,回到了与马孔多截然相反的人间。

这世上并不需要一个再次遭遇百年孤独的家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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