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莫斯科的冬日好像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大雪。雪白的雪里面藏着雪白的鸽子,偶尔悠然地振动翅膀,便把满枝的白花都抖了下来。
托尔斯泰就在雪落着的时候,就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读北原和枫送给自己的信。
虽然现在智能通讯设备都已经普及了,但是他们还是更习惯隔着薄薄的信纸进行交流。
等待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或者说,这种等待正是他们两个都有意保持着的一种默契和仪式。
莫斯科的超越者也习惯了抽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慢悠悠地读着对方在信件里绘声绘色描述的故事,或者思考着应该在给对方的回信里写些什么内容。
比如说,他终于拿自己的异能作为名字,写出了一本书了?
不过对方最近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要不要再叮嘱他去看看医生?
托尔斯泰想了想,没有急着拿起笔,只是继续读着信件。
“在信件最后的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嗯,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只是我有点担心你哭出来。
不过我刚刚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完全想象不出来嘛。
托尔斯泰先生真的是很坚强很坚强的人呢。
(噗,突然觉得很好笑,所以笑出来了,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那么,我说了?
按照我的遗嘱,我的葬礼应该就是在这个月的莫斯科举办了。”
拂过信纸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挪向了下一行。
托尔斯泰几乎是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面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他垂下眼眸,沉默了很久。
似乎有一那么短暂的片刻,那对带着灰的玻璃蓝色眼眸中的色彩全部都沉了下去,就像是将要落下一场雪的天空。
“当然啦,我没有一定要你出席的意思。你可以不来——倒不如说我就是这么期望的,但我要在这封信里,着重强调一件事情。
我没有死,我只是终于回家了。
这是一件好事情,所以不要为我感到难过,不要为我感到难过,不要。
我会在故乡一直思念你的,但你就不要太记挂我啦。趁春天还没有来,做好准备去看看俄罗斯的花,去看看莫斯科春天的树和湖水吧。这些东西都比我好看多了。
不要想我,真的。
——顺便,我从屠格涅夫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那么我就在最后,再问你三个问题吧,托尔斯泰先生。
我们生命的意义何在?我们的生命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存在着的一切要存在,我们又为什么存在?
我很期待你的回答。
你永远的朋友,
北原和枫
写于一个不想告诉你时间的日子”
——再见啦,我的朋友。
未免你因为没法前来而伤心,我的葬礼就举办在你这里了。
但你没必要来,真的。
如果可以的话,请忘了有我这个糟糕的朋友吧。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你去认识和遇见的东西。
对不起,还有。
再见啦。
托尔斯泰闭上了眼睛,手指微微曲起,好像有一个瞬间想要把这张信纸攥紧在手心。
但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往常一样,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收回了信封里,接着便开始准备写回信。
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只有在写信时微微颤动的笔尖。
好像只要把事情按部就班地做下去,那个人就还停留在这个世界上,会继续寄给他一封回信一样。
“回家快乐,北原。
但有件事情,非常抱歉,我还不能答应。
我可能并不算是多了不起的人,忘记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尽管在我们彼此漫长的一生中,只存在三次短暂的相遇。
但我依旧没法忘记你,我的朋友。
托尔斯泰在空白的信纸上缓缓地写下这样一段话,笔尖和纸张摩擦出的声音就像是簌簌而落的白雪。
雪白的雪悄悄地滴落在微苦的咖啡里,晕开一圈波纹,混合着莫斯科冬天冰冷的空气,酿成绵长的一杯酒。
“笨蛋。”
……笨蛋。
我们生命的意义何在?
在于我们终将在无意义的生命中找到有意义的事情,为之追逐一生。
我们的生命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的生命会在历史里面盛开出一朵花,会融入一切的生命里,那些我们追逐的美好终将会影响更多的人,终将会贯彻人类的岁月。
为什么存在着的一切要存在,我们又为什么存在?
我们存在于这里,是为了能见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为了看到花朵,太阳和群星。
……
也为了在漫漫的人生中,遇见一个看懂你,并选择去拥抱你的人。
32
北原和枫的葬礼举办在莫斯科。
那一天的莫斯科下了很大的雪,像是一群坠落向地面的白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地。
托尔斯泰没有去参加那场在沉默的人群中所举办的葬礼,只是安静地站在楼上,注视着这一场葬礼的全部过程。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遗嘱的一部分,所有的来客都没有穿着沉闷的黑色礼服。
他们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或者长裙,沉默地捧着鲜花,送给那个好像只是睡着了的人。
好像他们前来参加的并不是一场葬礼,而是见证一个灵魂升往天堂。
俄罗斯的超越者沉默地看着那些人的来来去去,看着人们在上面泣不成声地念着悼词,看着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上去,在他的棺材前送上了一捧花。
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因为北原和枫总是喜欢在信里用最快乐和明亮的文字去描述他们,把他们写得栩栩如生。
他还看到了屠格涅夫。他在出席葬礼的时候显得难得的沉默,看上去就像是要因为好友的分别而哭出来的一个孩子。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这些人不同的表现,看着他们面上的悲伤和茫然,看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沉默地站在棺材前,这才缓缓地走下楼。
托尔斯泰在葬礼上撑着一把雪白的伞,沉默地注视着那一座纯黑的棺材,身影好像要融化在这漫天的飞雪深处。
站在棺材前的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女,同样撑着一把白色的伞,单薄的身子站在棺前。
黑色的短发和肩上都落了厚厚的雪,好像披着一件最为庄重的丧服。
少女垂下眸子,弯腰为已经堆满了鲜花的棺材放上一捧雪白的风铃草。
“他肯定是想着自己的故乡离开的。”
她的声音好像也被吹散在风里,如同一场漫无边际的幻梦。
托尔斯泰握着自己手中金黄的向日葵,看着被鲜花掩埋、白雪覆盖的黑棺,突然又想到了对方在信中说的那句话。
——我只是回家啦。
他几乎可以想象北原和枫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那个人写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在看着窗外,嘴角勾着一抹温柔又明亮的微笑,甚至暂时地遮盖住了面上疲惫与苍白的神态。
那对橘金色的眼睛里,是脆弱到几乎一戳就破的幸福。
“那么他找到了吗?他的故乡。”
少女抬起头看了莫斯科的超越者一眼,然后微微的笑起来,漂亮的眼睛中带着分明的悲哀。
她的眼睛是很特殊的琥珀色,就像是将飞虫囚禁在时光里的树脂,同时徘徊着永恒的灵魂和漫长的死寂。
“当然啊。”
她空灵又虚无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掩埋在了风雪的土壤下,让人听得并不分明,但托尔斯泰还是奇异地听懂了她所想表达的意思。
“他当然已经找到自己的故乡了。”
少女转了一下自己手中的伞,最后注视了一眼自己放下的风铃草,固执地重复道,迈步离开了这一场葬礼。
托尔斯泰目送着她,看见她似乎在远方朝这个方向回了一下头,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
但是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少女那覆盖着白雪的黑色短发被风声吹得散乱,琥珀色的眼眸里面好像在落着一场没有尽头的雪。
她最后还是转过了身,消失在漫漫白雪的尽头。
托尔斯泰看着她的离开,然后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瞬间从这个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北原的影子。或者说,对方就像是另一个温度已经快要完全冷却的旅行者。
那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孤独和彷徨,好像全世界没有他们任何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足以被他们称作“家”和“故乡”。
捉弄人的命运把人抛在了路上,从此往后,故事就算再漫长和美丽,也只剩下了流浪。
所以他回家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超越者这么对自己说,微微合上了眼眸,手指握住那一束明亮灿烂的向日葵,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在了无数的花前。
“那么,恭喜回家了。”
“北原。”
——祝你能够在走过这么远的旅途后,回到自己的家。
33
托尔斯泰依旧独自一人生活在莫斯科,住在这个把他锁死的城内。
他照旧每天去图书馆或者咖啡馆待上一个上午或者下午,或者远远地看着莫斯科里和人群嬉戏的遍地白鸽。
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只鸽子愿意落在他的身边,只有手腕上那一串项链带来的细微的羽毛触感。
但这样就够了。
托尔斯泰照样过自己的日子,于是时间也照样一分一秒地流逝下来,与过往的时光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和太阳照样在东升西落一样。
“嘛,这个世界上总不会因为少了某一个人就变得一团糟的。大家还是要过自己的日子……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北原和枫有一次和他这么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在电影院里看一场观众寥寥无几的爱情电影。
电影的情节不算很好,甚至他都已经忘记了银幕上所讲的故事,只有那一句话在记忆里还是显得格外的分明。
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他当时回答了一句俄罗斯的谚语。
“人的一生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就够了。”
三俄尺,是放下一个棺材的长度。
人活着的时候不管怎么样,死后终究也只需要一个棺椁罢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只是说,活着真的很重要。”
旅行家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你看,它还在跳动,就很好。尽管这种跳动有时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我希望我喜欢的那些人都可以活着……但是如果他们比我先离开,我会永远地把他记在回忆里,就是这样。”
……
所以为什么会想着让我去忘记你呢,北原?
托尔斯泰每次想到这里,所有的思绪好像都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照旧给自己的朋友写着信,写他看过的花草,在莫斯科的春天里见过的波光粼粼的湖,说今天的窗户上落了一只蝴蝶。
橘金色的,很像你的眼睛。
那些盛开的花是你和我说过的花,水也是你曾经提起过的水,就连桌面和房间摆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你曾经托付给我的“保管物”。
——所以,北原,你怎么能奢求我去忘记你呢?
托尔斯泰的笔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上面还没有干的笔墨,暂时搁置下了笔。
他就在图书馆底下的书籍储藏室里面,代替着某位因为意外没有前来上班的小姐值着班,喝了一口依旧还是和当年一样便宜的茶。
此时,俄罗斯国立图书馆特有的气动邮递也来到了他这里,吐出了一个小小的方盒。
超越者歪头看了一眼,熟练地打开并且拿走里面的巧克力,将之压在了书边上。
——感觉现在大家比起单纯的寄书籍记录,更喜欢寄各种奇怪的东西了。
“正常啦。”
边上的另一位工作人员笑着把一本书放在吊书架上面,似乎看出了托尔斯泰正在想着什么,伸手往一个地方随意地指了指。
“这些年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食物我们自己就分了,还有些各种情书书信之类的,都在那里,那么一大叠呢。”
托尔斯泰好奇地看过去,入目的是厚厚一大堆的白色小纸片,里面还混杂了些刚被气动邮差送进来没几天的小花。
“你想看看的话也可以,反正我们这个工作挺无聊的,平时也就读些这个解解闷。”
“唔,可这么一说,你们的这个工作好像也挺有意思呢。”
超越者眨了眨眼睛,笑着回答道。
在气动邮差里传递着的小心翼翼的爱意,说不出的心思,还有留给别人的惊喜——这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的。
“哪有啊,绝大多数都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要是冒出来一句足够新奇的,我们可以记住好几年呢。”
工作人员把书送走,拍了拍衣服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面,同样也喝了一口茶,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其中有一个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是很有趣的一张纸条。”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被他看到,但是我还是想在这里,悄悄地、悄悄地为他写下一段话:
人需要的不仅仅是三俄尺的土地,也不是一个莫斯科,而是整个宇宙和世界。”
托尔斯泰的表情微微一愣。
在他的心里,某种强烈的预感突然无端地蔓延开来,伴随着一种隐晦的疼痛在心口扎根。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近乎一片空白地等待着这句话的完结,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迟来了数十年的审判。
那位工作人员没有发现托尔斯泰的表情,只是悠然地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回忆着复述:
“所以啊,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去拥抱这个世界,但如果不行也没有关系。
反正我会替你去拥抱它,把所经历的一切都交付给你,共同拥有同样的一半。
祝你以后的每个夜晚都能梦见远方。
致我那可爱的、值得尊敬的、以及温柔到连鸽子都不敢靠近的友人。”
“很特别的一段话,不是吗?”工作人员用怅然的语调念完,笑着这么说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人的一生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这句谚语改编得这么诗意。”
“……”托尔斯泰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面,来自某位友人的羽毛手链,叹息着一笑。
“是啊。”
“真的,很有诗意。”
34
-第234页-
我一直认为,想要读懂托尔斯泰先生的文章的话,首先需要看过他和北原先生的信件和北原先生的旅行手札。
然后你才能明白,在这位先生的笔下,他所描绘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是月亮,也不是太阳,更不是风。
而是白鸽翅尖上最短的一簇绒羽,是在阳光下比阳光更轻盈,在风中比风更高的,永远飞翔着的某种不可言说之物。
——那是在一个温柔而固执的灵魂对生命的沉默守望,对自己所未曾触及的世界的无限爱意和向往。
以及对一段时光深沉的怀念和回忆。
最值得人感慨的大概是,托尔斯泰先生的每一个故事里,我们似乎都可以看到那位旅行家温柔的影子。
他们就在这样的字里行间遥遥相望,继续讲述着彼此的故事,分享着同一个世界。
——出自《现代俄罗斯文学散谈》
下一次更新番外大概是下周五了,嗯。
现在是躺平时刻!
PS:北原的家是这个世界。因为他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啊。他有那么多未完的承诺,那么多想要挂念的人,那么多深爱的土地。
其实和托尔斯泰一样,他们都是因为爱,才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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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传:托尔斯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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