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好吧,我在这里不得不承认,战争向来都不是什么让人快活的事情,但好在与别的折磨人的方式不同,它总有结束的一天。我们总能把这个故事翻过去,来到下一个篇章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是得讲讲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结束的。
那是在战争结束的日子,异能者们在战场上喝了他们带过来的最后的一点酒。法英美德俄还有一堆国家的异能者聚在一块儿吵吵嚷嚷地互相谩骂,祝着对方最好下辈子都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开始讨论七个背叛者——遗憾的是,当时这个名号还没有正式地流传开来,大家都更倾向于喊他们“七个了不起的大傻瓜”。
他们谈起这些人,谈起神秘岛,对自家被绑架的混球领导人感到幸灾乐祸。但其中也有不少人正在骂——他们大多数都是认识那七个超越者的倒霉鬼,而且攻击性在一瞬间飙升到了谁也拉不住的地步。
“七个混蛋,七个傻瓜。”
歌德骂骂咧咧地说:“他们怎么不去当七个小矮人呢?是找不到白雪公主了吗?”
雨果同情地拍了拍,嘀咕着让这只浑身炸毛的狐狸消消气,可歌德一直消停不下来。他一边骂席勒一边喝了特别多的酒,最后被雨果敲昏带回了家。倒是福克纳全程只表现出了对海明威先生十足的嘲笑态度,或者更近似于一种异常清醒的冷诮。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他的注意力也没有放在过这上面,他大概是在走神,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走神的时候大脑里正在想着什么。
那个时间点的空气中有着沉闷湿润的水汽,它们裹挟着难以散去的热量徘徊在战场上,如同无声无息的幽灵。福克纳依靠着墙,格格不入地把目光放在远处漆黑的大地剪影上,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忍冬花的味道,但只是一个瞬间,潮湿的花香就又被硝烟冲散。
他短暂地闭上眼睛,就这样靠墙站着,在晚风里。
一片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他,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人——因为他从来不生活在任何人的生活当中。总是让人讨厌的福克纳永远与周围的所有东西格格不入,永远都不属于这里。他拒绝身边的一切,并对自己如此独特而顾影自怜,享受着病态的傲慢。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他迟早会对这一点感到后悔的。
这个妄自尊大的混蛋太过于看得起自己了,他最后还是成为了别人生活的一部分。那个名叫海伦·凯勒的孩子将会在任何时刻冒出来然后抱住他,而北原和枫会在不远的地方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他会说:“福克纳,好久不见,我们要谈谈这些年彼此的故事吗?”
但这都是后话了。不过我们大概也据此能想象到,当年的福克纳发现自己被拽入了别人的生活时到底有多气恼。
不过他再生气也没有用,命运向来喜欢给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就像是他捏着鼻子去参加了战争一样,在福克纳捏着鼻子走向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新生活的过程中,他也不得不学会了该怎么照顾孩子。
当然,他气急了也会骂骂人——不过海伦·凯勒根本听不见。她依旧一脸天真无邪地睁着无神的眼睛,朝这个前辈笑得明亮又开朗,叽叽喳喳得像是最快活的小鸟。
最后他也不得不认了命,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同样认命的还有他的一大堆异能者同事。于是美利坚的一个暴力执法部门飞快地转变为了幼儿园,每个人都在一夜之间无师自通了该如何讲睡前故事和长篇大论地扯谎,以及怎么样保护一个小女孩。
“是的,我的意思是,我正在和他们正在进行军事演习。放心,大家都会没事的。我们只是在打着玩玩。”
福克纳蹲下身子,认真地在海伦·凯勒的手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周围那些在这种事情上显得格外没用的同事则是在“是啊副部长说得对!”,完全忘记了小姑娘根本听不见。
被放倒在地的异能者有气无力地哼哼着,他大概很想反驳什么,可惜嘴巴已经被赌上了,只能发出这种勉为其难的响动。
海伦小姑娘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重新高兴了起来。她被福克纳抱走了——这位超越者抱人的姿势看上去别扭又难过,脸上也带着点不情愿的色彩,但看得出来他有在努力。
5
再往后的事情你们也肯定都知道,福克纳遇到了北原和枫。这件事很难评判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福克纳先生从这段关系中获得的快乐不比他获得的苦头要少,至少他的人生不只是照顾海伦和惹人讨厌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写故事,然后等待着重逢。
他对这个世界抱有一种谨慎的敌意,并且随时做好了为这种自己想象出的敌意而进行战斗的准备,就像是上满了弦的弓。
但唯独这件事是例外。福克纳出了奇地认为只要故事没有完结的那一天,那么他们就会在命运的指导下再见。他是如此地笃定,好像这是上帝亲口告诉他的内容。
但事实上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情,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年头——但这个念头太过于迷人,以至于他把自己给迷住了。
想想吧!一个永远不会停下的故事,他和他最好的友人就通过这个故事把彼此的命运串联,他们将与这个故事同在。而它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告诫你永远不要把某样东西彻底地结束。
就像是夏季长满了水的河流中,两个人通过一根缠绕在彼此手腕上的绳子发现了彼此,他们是这条糟糕的路上唯一可以和彼此搭话的人。在他们把一切可以说的说完后,他们之间的绳子将断开,他们被水冲往不同的河道。
古怪而又浪漫——甚至可以说有点神圣的悲剧性就流淌在这样的一个奇怪念头里。
于是福克纳就打算写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将有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叙事,最为潮湿闷热的大雨,里面描写的都是他最为熟悉的事物。
湿漉漉的北美黄林莺乐意为自己的朋友唱关于自己那个故乡的歌谣。事实上这只愚蠢而又漂亮得鸟儿想来想去,感觉自己能做到的就是为他唱这样的歌。他总不好惯例地讽刺自己的朋友,惯例地抛开他,惯例地躲在一边。他觉得自己还是叽叽喳喳一点为好,最好还能叽叽喳喳得和别的鸟一样好听。
甚至更好听。
于是福克纳开始编篡他的故事。他骄傲地认为就算是一起过世界上每一个地点的旅行家也从未到过他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
事实上旅行家也确实没有去过,福克纳先生塑造了一种最为独一无二的旅行地点与旅行的方式。很多时候都是他在边上边讲边写,用着他引以为豪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叙述手段,旅行家在旁边认真地聆听。
有那么一会儿,福克纳突然举着自己的《喧哗与骚动》,问北原和枫需不需要他到时候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志出不同的时空。
比如“过去”,他可以用一种惆怅的雾蒙蒙的蓝色,未来则使用一种浓郁的绿,现在则是如同南方看到的阳光那样璀璨的金黄。
“但这样出版肯定会很麻烦了。”
他遗憾地说。
“你可不用在意这些。”旅行家笑着回答,他在福克纳的肩边看着草稿,“读者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他们肯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事实上这个举动的确拯救了很多阅读《喧哗与骚动》的人。不过最高兴的还是福克纳,他继续写下去,口中兴奋地讲述着这个故事——他讲得那么快,灵感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把这个故事讲完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之间还欠着另一个故事……
6
好了,这差不多就是福克纳先生的故事了。现在大家都可以各自退场……等等,可你为什么还要往下看?为什么还打算翻页?难道你觉得这样的故事还不够吗?
什么?你说你觉得这段故事缺少一个总结性的陈词?好吧,好像的确少这么个东西。但对人类总结性的评价往往都是发表在一个人彻底死去后的,所以我们倒是可以看看福克纳葬礼上的讲话。
但我得提醒一下,接下来的语气大概会有点尖酸刻薄。不过倒不是因为发表这段言论的人是海明威——事实上海明威更早地去世,想想那位先生的年纪,你不会太惊讶的,对吗?——而是因为发表这段言论的人是福克纳所有的同事。
哈,多么会惹人讨厌的家伙啊。
在葬礼上,负责读这段话的人是艾米丽·狄金森小姐。她作为许多美国异能者葬礼的司仪出现过,现在也不例外。
“坦白来说,我们不怎么喜欢福克纳。他确实了不起,但人品上来讲从来都不是能够让人喜欢起来的性子。”
她说:“但在这里,愿上帝能够原谅福克纳这个混蛋,他一向不乐意与这个世界和解,就像是这种和解会让他丧失自己的独立性甚至要了他的命。”
“他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自命不凡的北美黄林莺,哪里都是束缚他的笼子,而不是他的家。而他不愿意成为笼子当中的鸟,于是故意摆出一副不喜欢这里的模样。他对所有的事情都要找出一点毛病来,这种时候他总是显得格外的疑神疑鬼和矫情。不过这种情绪落到他的文字里就变得绵长而又潮湿,变成了南方夏季沉闷的大雨,变成雨中凋落的忍冬花和那些已经死去、已经朽烂的一切。
他永远试图从当下的生活中抽离出来,来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儿大抵和美国的南方有些类似,有着潮湿闷热的雨季与泛滥的河流、有着忍冬花盛开,当然还有福克纳怎么都看不顺眼的人类。那里有他热爱和憎恨的一切,也是他生命中最为熟知的事物。那里是约克纳帕塔法县,位于美国南方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现在他已经到那里了吗?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就算是到了那个地方也只会觉得自己又跑到了一个新的笼子里,所以我不祝福他能够找到现实当中的约克纳帕塔法。但我真心实意地祝福他能够找到北原和枫。
他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结局,一直觉得他们一定会再次相遇,而我。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拥有结局,但这件事上我宁愿顺从他:就让这个故事像是河流那样没有结局地流淌下去吧,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如同美国南方的大雨。愿他们能够再次相遇,这个时候福克纳可以告诉北原他想好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真见鬼,什么时候他才能够意识到就算是故事结束了,北原和枫也是他的朋友,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甚至不在乎福克纳是一个狗娘养的混蛋?——哦抱歉,至少在生前他肯定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后还在抱着那么点安慰当救命稻草。”
艾米丽耸了下肩。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混球,这点显然毋庸置疑。但我们爱他,这也是同样。”
本来想要模仿《押沙龙!押沙龙!》开头来一段的,结果不知道插入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小传:福克纳(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