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传:莎士比亚

1

在伊丽莎白时代,有人这般说:

“人生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戏剧,威廉·莎士比亚笔下的一行诗。”

2

那是一个阳光很灿烂的日子。

刚结束了午后小憩的莎士比亚打了个哈欠,睁开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眼睛,抬眸看到了周围杂乱堆积的书籍和煤油灯。

一个梦。他想。

梦里是剧场。时间似乎是在他第一次来到伦敦的时候,他在台下看着别人的表演,看着那些笨拙的剧本被笨拙地演出着,并没有特别不满或者震撼的心情。

只有平静,漠然的平静。

——他能够做得更好,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逝。

但并无用处。

莎士比亚“啧”了声,不再浪费时间去回忆那个梦的细节:他已经对梦感到习以为常了,或者说对自己脑海里所有的想法都已经习以为常。漫长的生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挖掘内心的每一个想法,以及自己的每一个构成——清晰到让他困倦。

伦敦啊,戏剧啊,几百年里他亲眼见到的活着与死去的人啊,总之就是这么些东西。其中混杂着各种熟悉的幻想与被埋藏在记忆里的情绪,就像是被反复咀嚼的一道菜,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滋味,只有麻木的苍白。

他又闭上眼睛,在被随意叠放的稿纸上伸了个懒腰,任由那些东西在他夸张的动作幅度下一个接着一个地掉在地上。

煤油灯在脚边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不管过去多久、外表依旧像当年那样年轻的戏剧家换了一个姿势,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抬头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外面已经下雪了,白色把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最单调的季节,最沉默的季节。阳光在这个时节要么不出现,要么就显得过于强烈,总是大片大片地在雪上融化,要么就是大片大片地被雪反射出来,让人眩晕。

就算是最恶劣的妖精在这种日子里也懒得出门折腾他们的恶作剧,来自地狱的狗也更愿意趴在壁炉边烤火。戏剧家在这样的时候也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他竖起衣领,把脑袋藏在里面,就像是突然觉得有点冷了,对着玻璃做出一个可怜而令人同情的表情。

“我好冷——好冷哦,北原!”

他盯着玻璃里那个面目模糊的自己,大概除了几秒的神,紧接着便大声地喊道,声音里带着相当明显的理直气壮的意味,让这句话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某种命令而不是在撒娇。

“诶?”

北原和枫的声音传过来。

房间里的一扇门被打开了,旅行家抱着一杯热可可从里面走出来,顺手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面,同时很熟练地拍了拍凑到自己面前的莎士比亚的肩膀。

“好冷。”

莎士比亚眯着眼睛,就像是只娇纵的小动物一样享受着这种关心,然后用拖长了的富有转折的声音抱怨道:“忍不住要抱怨了啊,雪下得太大了,北原。”

实际上房间里面很暖和。

火光正在壁炉里面温暖地跃动着,铺着的毛绒地毯传来安心的温度,他们身上还都穿着足够厚的衣服。莎士比亚微红的脸被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透亮的绿眼睛里倒映着浮动的光线,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更加年轻,好像还在十**岁的年纪。

“要喝吗?”

但北原和枫没有反驳,只是弯起眼睛,把热可可重新拿起来,笑着询问道。

莎士比亚懒洋洋地“嗯”了声,从对方的手中接过来,然后就这么靠在北原和枫的身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舒服地眯着眼睛。

“北原。”他说。

北原和枫“唔?”了一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拉住,从指腹传来一阵温暖——他的手比自己的温度还要更高一点。

“这种天气果然最适合躺在床上了。”

莎士比亚把热可可喝完,杯子放在柜子上,笑嘻嘻地给了旅行家一个巨大的拥抱:“好暖和啊,北原。”

很暖和吗?

旅行家抬起眼眸,用微带无奈的橘金色眼睛无声地揭穿了这个谎言,但他并没有避开这个来自朋友的拥抱,而是轻轻地反抱回去,在他的怀里以同样有些惬意和放松的姿态小憩了片刻。

“那就别趴在桌子上面睡觉了,威廉。”

北原和枫用手指在对方的额头按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我给你打伞。”

莎士比亚又打了个哈欠,把脑袋埋在北原和枫的肩膀上,好像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但偏偏手又很用力地握着旅行家的手,就像是想要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对方一样。

房间里真的很暖和。

后来他们从剧场里面走出去。莎士比亚一直拽着他的手,靠在北原和枫的边上。旅行家拿着一把透明的伞撑在手里,带着身边懒洋洋的、好像在睡梦中的友人走过雪白的长街。

太阳很亮,整条路都是璀璨的。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好像都装满了光。

3

莎士比亚有一段特别安静的时候。

虽然绝大多数时期他身上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看上去活泼又好动,但他也会有突如其来的安静——这种安静仿佛都是戏剧性的,就像是在等待某个……

某个“大”事,某段故事里的高.潮,某种命中注定的绝望。

“别动,小心我把你的头发梳乱了。”

北原和枫敲了一下莎士比亚的脑袋,用温和而纵容的语气说。

对方发出无辜的哼哼声,那对漂亮的绿眼睛抬起来,看着镜子里面的北原和枫,任由自己的卷发就这样垂下来。

于是北原和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他梳着头发。莎士比亚则专注地看着镜子里的画面,口中哼着不成段的歌,直到旅行家心满意足地宣布结束为止。

窗户外面的雪静静地落下。

“好了的话——”

戏剧家歪了下脑袋,用有些期待的表情看着北原和枫:“我们就一起睡觉吧,北原!”

旅行家低着头,用无奈的眼神瞅着他,但很快就被莎士比亚给拽着拉到了床边上,并且在对方充满恶趣味的笑声中用被子埋了起来:期间北原和枫发表的反对意见甚至还不如他看到了带颜色的本子的反应来得激烈。所以莎士比亚干脆就当作抗议根本就不存在。

“两个人挤在一起睡的话会更暖和。”

他眯起眼睛,脸上那得意的表情甚至有点浮夸,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在此理直气壮地这么宣布。”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把莎士比亚给拉下来,在对方有些错愕的视线中把那个人给按在床上,被子掀回他的身上。

他掖好被角,对着莎士比亚微微一笑。

“好啦。”他说,按下床头的开关把灯关上,“我今晚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的。”

莎士比亚被厚厚的被子裹着,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当中眨眨眼睛,像个被夹在面包里的雪貂团子:“咕……”

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在被子里面稍微缩了缩:北原和枫是一个很擅长看穿别人的人,他的意图的确得到了满足——旅行家现在正在陪着他,把本来独属于他自己的休息时间完全地给了他:一个名字叫做莎士比亚的自私的人类。

至于别的,莎士比亚并不愿意去想。也许这样子旅行家没有办法睡一个好觉吧,但他已经不想去在乎那么多了。

他只是一个混蛋,而且是个任性且在毫无理由地感到难过的混蛋……他只想要对方再陪自己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北原。”他说。

北原和枫在黑暗里轻轻地嗯了声,那对漂亮的橘金色眼睛似乎已经闭上了,他用温和的、轻缓得完全符合这个夜色的声音说:“怎么还没有睡着?”

你不是也没有睡着吗?

莎士比亚想要这么说,但他没有。他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北原和枫,凝视着对方有些消瘦的身子,在被子里伸出手,想要摸索对方的那只。

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都没有碰到,甚至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处于某场还没有意识到的梦中。但最后他被拉住了,伴随着旅行家一声就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的叹息。

有些冷。莎士比亚用力地抓住。

“我睡不着。”已经厌倦了睡眠与梦的戏剧家说道,“和我说点别的吧,北原。”

“别的啊……”

北原和枫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吟,他侧过头来,橘金色的眼睛在雪地的反光下似乎闪动着微弱而美丽的光芒。

“你的头发好像不是天生就是白色的,威廉。”他说。

莎士比亚愣了一下,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头发,然后看向北原和枫。

他嘟囔道:“真是的,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发现的诶……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眼角的红色是当初纹下来的。”

在那个还没有纹身机的世纪,纹身的过程危险而又充满痛苦、甚至其本身和罪恶与奴隶身份紧密联系起来的时代,很难想象有哪个人决定在自己的眼睛周围进行这种尝试。

或者说,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北原和枫有些诧异地看过去,看到那个戏剧家灿烂而明艳地笑着,眼角的那一抹微微上挑红色在暗沉的夜色中显得艳丽又多情,带出几分狐狸般狡黠的意味。

“所以它永不褪色,陪着我一直来到了这个时代。”莎士比亚用手指按住自己的眼角,然后笑了起来,“高兴地补充一句:这是我年轻时候干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北原。”

“嗯……”

北原和枫专注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一只手,手指同样按在对方的眼角上,与属于莎士比亚的那一根手指互相交叠。

在没有了眼角的那一抹颜色后,莎士比亚的脸出乎意料地变得孩子气了起来,那种身上的张扬而带着贵族矜持的矛盾气息消失了,在那里的只剩下了一个纯粹的孩子,有着像是春日池塘那样绿藻横生的眼睛。

“看上去没有那么年轻了。”他认真地说道,“本来会更像是一个孩子的。”

“唔。”

莎士比亚缩回自己的那根手指,眼睛眨动了两下,故意用自己的睫毛去扫对方的指腹,声音里是十足的挑逗意味,就像是某个贵族少爷在调戏花园里的少女:“不好吗,北原?”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

旅行家看着面前的人,罕见地没有对这句话回以同样开玩笑的回答,好把这个话题轻轻地揭过去,他甚至没有回答,只是有那么一会儿认真地凝视着莎士比亚的眼睛。

那对没有被附加上任何外来的东西,只有本人自行添加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微笑的眼睛。

然后他收回自己的手。

“原来也会后悔啊,莎士比亚先生。”他笑着说。

“当然会后悔的。比如……”

莎士比亚打了个哈欠,他抬起眼眸,看着北原和枫,用力地抓着对方的手:“你真的不上来一起睡吗?”

“我在这里看着你。”

北原和枫摇了摇头,他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过来,盖在莎士比亚的手背上,就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安抚。

“我陪着你。”他说。

“多久?”莎士比亚问道。

这句话又轻又快地脱口而出,说出来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而北原和枫只是轻微地怔了一下,就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并且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的回答。

“一直到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他这么说,语调有一种残忍的平和。

北原和枫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这个活得过于清醒的家伙不会留给别人残留幻想的空间,在别人需要一个回答时,他给出的回答总是干净利落得让人痛苦。他几乎不对任何人做出“我永远都在”的承诺,他永远在漂泊,永远在见面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告别。

但遇到他的人从来都没有准备。

莎士比亚在夜里睁开眼睛,他看向旁边。

北原和枫坐在床边,脊背依靠在墙头,就似乎进入了一场并不安稳的浅眠。在雪夜明亮的光线下,他苍白而又消瘦,就像是脆弱的玻璃折叠成的艺术品。

窗外的冬日有很多星,散布在夜空里。他从对方身上嗅到熟皮革,灰尘,还有另一种很温暖的气味,裹挟着已经融化的冰雪冷气,让人无端地想到薄荷色的盛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绿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认真,就像是想要把面前的这一刻永远、永远地铭记下去。

“我能用什么办法让你留下来吗?”

莎士比亚轻声地说。

美让人万念俱灰。

因为我们是如此渴望将那一瞬间永恒地保留下来,但又如此清晰地知道,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将它留下。

莎士比亚年轻时头发还不是白色的,而是很正常的金棕,就像是希腊传说中有着金羊毛的绵羊,睁着一对无辜的碧绿眼睛,在那个年代的伦敦显得格格不入。

后来呢?

后来他在自己的眼角加上了一抹红色,于是那张无辜的脸瞬间就变得轻佻和富有漫不经心的攻击性了起来,变得和“莎士比亚”这个人相得益彰。

他是伦敦名副其实的浪荡子,他在戏剧严肃庄重或深情动人、滑稽荒诞的情节里掺上大家听到都会心一笑的情.色玩笑,他对那些女友深情地念艳.情诗,笑着把那些贵族小姐和普通的女孩逗得团团转。

他用富有戏剧性的姿态在自己的人生中进行表演,在伦敦这个世界中心的舞台上,就像是最光彩耀眼的明星。

再然后,夏天结束了。

冬日的雪下得太大了,又那么漫长。以至于他有了一头白发和白色的眉睫,就像是已经失去了本来颜色的雪。

4

莎士比亚后来去了一趟莫斯科,在夏天,比人们迟到了半年。

“你比夏天更可爱迷人。”

穿着厚风衣的人把一朵巨大的、雪白的昙花抛入水中,以微笑着的姿态轻轻地念道:“你比夏天更加残忍。”

他抓不住夏天,也没有办法让北原和枫留下来。但夏天会回来,注定会与他一次又一次在每年的六七月份相逢,但旅行家不能。

“真冷啊。”他说,“北原,我没想到我还能再遇到一次冬天。”

对莎士比亚来说,北原死在夏天。

本来还能多写一点的,但感觉够了……好吧,主要是懒,我承认(理直气壮)

昙花,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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