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闲关上门,抽抽鼻子,把扔在床上的毛线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又把厚外套穿上,浑身上下都裹严实了,才打开推拉门,左手拿碗右手提壶地来到阳台。阳台的椅子够宽敞,能让她盘腿窝在上面。
天色尚早,东八区的七点放在东六区的上空,还不足以召唤黑夜。她把自己缩进那把椅子里,捧着瓷碗,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的由蓝变灰,由灰转黑,直到万籁俱寂,寂到日月星辰山谷流水都逐渐隐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了她自己。
隔壁的动静将她拉出她塑的结界,低沉的男中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你怎么会这么喜欢喝酥油茶?”
她其实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章唯君在问。她扭头看他,他在等着她说话,眼神很柔和,又问了一遍:“你一个南方人,按理说应该喝不惯,可怎么就这么喜欢喝酥油茶?”
许梦闲的脑子这会儿并没有很清明,章唯君在她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影。她看着他,他只是一个刚认识四天的陌生人,是这段为期七天的旅途的搭子,她和他不在一个城市,三天之前,她对他一无所知,三天之后,他对她也还是一无所知。所以,这七天,知也白知。
许梦闲想,那就跟他说会儿话吧,她随便说说,他随便听听,她不用担心他会跟着难过,他也不会因为她的难过而感到悲伤。
许梦闲开口之前,到底还是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重新投向夜空,声音沙沙的:
“我妈妈是瑶族人。你知道岭南有些瑶族人喜欢喝油茶吗?在当地叫打油茶。做法跟酥油茶有点类似,我印象中好像是先泡满满一大碗茶叶,把泡好的茶叶挤干水分,再丢进锅里炒干炒香,然后把炒过的茶叶盛到一个小钵里反复捶打,最后再倒回锅里加水煮沸,不放酥油,放一般的食用油和盐。我妈妈喜欢放花生油。煮好之后的油茶也是浓浓的香香的。我很喜欢喝,我是喝油茶长大的。”
“我读高中那时候,只有周日能休息。那个时候,最喜欢冬天的周日了,只有在那天,才能睡一个很饱很饱的午觉,吃了午饭,我能一直睡到三四点。等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可以闻到打油茶的香味。妈妈会在我睡觉之后去打油茶,等煮好了就去房间叫醒我。”
“有些时候,我提前醒了,就闭着眼睛听厨房的动静,不动弹,不睁眼,就躺着,听着小锤子打茶叶的噗噗声,听着油锅炸糍粑的滋滋声,阳光洒在我的被子上,打油茶和炸糍粑的香味蹿进我的鼻子里……我闭着眼睛等妈妈叫我起床……然后,我们一起在客厅喝油茶,吃油炸的南瓜糍粑,那是我最喜欢的周日。”
不管过了多少年,许梦闲只要闭上眼睛,总还能闻到记忆里残留的茶香,只是,再也不能装睡了。
手里的碗空了,她提起热水壶又续了一碗。
耳边安静了很久,才又传来那个低沉的声音:“有多少年没喝了?”
许梦闲捧着碗,闭上眼睛:“四年。”
“四年……那时,还在读书?”
她睁开眼睛,喝了一口:“嗯,大四。”
“是生病吗?”
“脑溢血。我接到电话赶回家的时候,她已经进ICU了,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隔壁传来窸窣走路的声音,但是她不想扭头去看。他问,她就说说而已。她和陈意、罗璇无话不谈,但是悲伤除外。她不想让她们跟着她一起难过,她要做一个健康快乐的许梦闲。
可是章唯君去而复返。两个阳台之间隔着一米宽的距离,他向她递过来他的保温杯,说:“来,给我倒一点儿,陪你喝一杯。”
见她不动,他很耐心地催促:“你别舍不得,这么一大壶,你喝不完!要真喝完了,你晚上也别睡觉了,光上厕所得了。”
许梦闲只能放下手里的碗,起身,靠近阳台边缘,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倒了一满杯,递过去,提醒他:“有酥油,你这杯子等会儿不好洗,明天喝水都会有一股酥油味。”
他只是稳稳地接住杯子,直直地看着她,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人占据一个阳台,一人一碗,一人一杯,安静地对饮,直到月亮升起。
“许梦闲——”他突然叫她全名,许梦闲懵懵地转头。
他对着她,轻轻地笑了:“许梦闲,今天是你生日吧?”
许梦闲愣了一下,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就因为自己刚才情绪失控多说了几句吗,警察都这么厉害的吗?
“等着。”似乎不用她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就已经判断出答案了,撂下这两个字就又离开了那把椅子,进了房间。
很快,他回来了,依然是隔着阳台伸过来的手,手上是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盒子,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她小时候常见的那种老式小花提篮蛋糕!
她愣愣地看着他,又多了一个疑问:他从哪儿弄的?什么时候弄的?
“许梦闲,生日快乐!”
章唯君的手还在伸着,蛋糕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没催促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许梦闲刚擦干的眼角又有些湿了。
她接过蛋糕,说:“谢谢你,章唯君。”谢谢你,陌生人。
不知道是酥油茶的功效,还是临睡前吃了一个蛋糕升高了血糖,许梦闲这天晚上睡得特别沉,沉到梦都没做一个。这个说法也不对,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只是梦里没内容,只有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许梦闲,生日快乐!
她睡得沉,醒得早,比前两天还提前了半个小时。醒来之后先是觉得一阵神情气爽,新的一天又来了!但是等她看到茶几上的热水壶、粗瓷碗和粉色塑料壳子之后,她脑仁一阵嗡嗡响。
昨晚,她对着一个陌生人月下流泪的画面,一幅接一幅地涌现。大脑刚开机就cpu过载了!
许梦闲蓬头坐在床上,手足无措,懊悔无比。明明没喝酒啊,怎么就干出对一个陌生人掏心掏肺这种事呢?这不是她的作风啊!“审计死于话多”这条金科玉律,她一向是严格贯彻落实于生活的呀!
许梦闲抓耳挠腮地复盘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问题还是出在旅行上,是旅行让她放松了,大意了!
她掏出手机,准备去群里求助军师:怎么办?怎么办?我昨晚对着天行健哭了……话没说完,许梦闲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不行,不能让她俩知道。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领队在群里说话了:小伙伴们醒了吗?昨天说过的,今天有机会看日照金山。要去的小伙伴抓紧哟,我们十五分钟之后出发。多穿点,会冷!
对哦,今天可以看日照金山!
领队的消息刚发完,章唯君的消息又来了:起了吗?去看日照金山吗?
啊啊啊……
许梦闲无声地抓狂了片刻,然后决定,不管了!反正过两天就散团,谁认识谁!风景最重要,看日照金山最重要!只要她假装无事发生,那昨晚那个人就不是她!
于是,她刷刷刷地分别回复。
对章唯君:起了,洗漱,马上!
对领队:好的好的,就来!
许梦闲潦草地漱了个口,喝下一杯温水,决定把洗脸擦脸留到回来再做。她飞快地穿戴整齐,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揣上手机打开门,章唯君又已经出现在门口了,脸上的笑容格外炫目:“早!”
很好,对方无异样,她也无异样,昨晚的事完美滑过!
于是,许梦闲回了一个更灿烂的笑:“早,走吧!”
出乎意料的,两个人今天不是最早的了。领队和另外两对小情侣都到了。见他们出现,领队咧着嘴跳着脚,急声说道:“人齐了,走走走!”
有个男生迟疑着问了一句:“贾叔和马叔不去呀?”
他对象哀怨地瞅他一眼:“怎么,你想他们呀?”
“不不不……”
惹得其他人一阵笑。
上了车,领队才解释:“贾叔说,日照金山不知见了多少次,不跟你们凑热闹了,省得惹年轻人嫌弃。”
许梦闲觉得,领队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若有似无地往自己这个方向瞟了一眼。于是,她点点头,接上领队的话:“挺好的,总算知道体恤年轻人了。”
“哈哈哈哈……”车厢里又是一阵笑。
为了看日照金山,他们又回到了昨天去过的白马林措。
此时,天晴,山净,湖清,人静,一行人站在湖边,默默地守着雪山和湖中的倒影,谁也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最震撼的那一刻来临。
终于,天空一点点地变亮,那冰雪山顶的颜色也被一点点浸染,忽然,猝不及防的,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尖叫。
“啊啊啊啊……”
“天呐,拍下来,快快拍下来……”
“快,快,给我拍一张……”
许梦闲笑着,看着,眼睛是真舍不得挪开一秒,心里想着,手机别掏了,晚一点儿去群里盗图。
“要拍照吗?”章唯君在旁边问她。
许梦闲摇头:“我不用拍了,还没洗脸呢。”
“都没洗脸呢!还讲究这个!”领队听见了,举起相机退后两步,开始指挥,“来来来,我给你们拍,全部都有啊!见到日照金山多幸运,谁还讲究洗没洗脸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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