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好雅致。
这是江寄月的念头,那些高墙大门确实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可是走进了院中发现,院景却非常精巧风雅,奇松顽石作景,石窗雕花窥景,都显露着主人的闲雅。
仆从将他们引进了会客的正堂,挑高的房顶,高大落地的十六折紫檀木屏风分割开堂室前后,上悬泥金抹粉的牌匾的匾额,正书“宽德堂”,两侧是乌木联牌,简书八字“长绵世泽,丕振家声”。中间一地楠木交椅,椅背上嵌有太湖石,每块都以‘二十四孝’为文章,刻有人物动态。
仆从引江寄月与沈知涯于右侧坐下,即刻便有穿金戴银的婢女端着填漆茶盘,上放小小一盏成窑五彩小盖钟奉上新茶来,另有两个婢女端着椅榻,跪在地上,帮客人搬脚,唬得江寄月不自在地忙抽回了脚,连道几声‘使不得’。
排场是真的大,处处都和香积山不一样。
沈知涯皱眉,道:“这是相府的规矩,你坐下便是,胡乱说话,反而让诸位姐姐难做。”
他也是头一回见识簪缨之家的作派,却没什么不适应,反而怕行错踏迟一步,惹了笑话,而方才江寄月的推就,显然就太小家子气了,沈知涯有些不满。
江寄月不大适应地落座:“没必要这样,我自己会抬脚的。”
正说着,荀引鹤便进了来,江寄月未见其人,先听得他腰间玉佩玎玲作响,便不由地紧张起来。
江寄月长于山野,对官阶品衔没有太多的概念,但荀引鹤掌握着对她的婚姻的生杀予夺大权,所以江寄月不能不紧张。
其实说来可笑,她对与沈知涯在一起,已经并无多少的期待,可昨夜沈知涯那般一说,又让她死寂的心复燃了起来,总想着,万一呢。
此时袍靴在她面前停下,江寄月还未按着沈知涯所教的行礼,便听荀引鹤温润的声音道:“香积山一别已五载,沈夫人可别来无恙?”
江寄月愣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来。
荀引鹤真的高,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都说他已经三十了,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生得很儒雅,书卷气很重,年龄只如酒,把他的气质浸润得醇厚。
明明长得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怕他?江寄月想了想,明白了,荀引鹤真的太像江左杨了。
每回她背不出书来,江左杨就会拎着戒尺看着她,预备打她手心。而对于很多人来说,荀引鹤就是那个私塾的先生,他教导你,也要你听话,如果有人敢忤逆或做错了事,他就会用‘戒尺’惩罚你。
没有人会替你求情,因为先生的话向来是金科玉律。
这种并非来自官阶,而是由荀引鹤本人散发出的熟悉的拘束与压迫,让江寄月紧张局促起来,她根本不敢去思考荀引鹤怎么会记得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怕说错了话,忙道:“相爷还记得民妇,让民妇诚惶诚恐。”
十四个字,没有一个字是发自内心的,全是场面话。
江寄月却看到荀引鹤眉头一皱,她的心脏也跟着皱了起来,这是说错了话,答错了题,先生要举起戒尺打她手心了?
她抿了抿唇,想要弥补,沈知涯却忽然插话进来:“相爷,拙荆于山野间长大,不通礼数,也甚少见外客,若是说错了话,惹得相爷不快,还令相爷宽厚,不要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他站在两人之外,看得一清二楚,荀引鹤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江寄月的脸上,作为江寄月的夫君,他并不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看自己的妻子。
荀引鹤道:“尊夫人很好,我没有什么好与她计较的。”他问沈知涯,“今日登门,可是有要事?”
他与沈知涯说话,眼风却扫见,就在他抬脚离开时,江寄月侧过脸长出了口气,好似早盼他走了,脸上竟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
他就这般可怕?
沈知涯正要开口诉说,荀引鹤叫来婢女:“让厨房做些小点心送来,不要太甜的,香软可口些。”
沈知涯眼神微微一变,江寄月爱吃糕点,却总嫌糕点太甜,所以每次去铺子陪她买糕点都是一项苦差事,总要陪她走断腿,才能买到一份合她心意的‘微甜,却香软可口’的糕点。
沈知涯道:“相爷不爱吃甜食?”
荀引鹤淡道:“倒也不是,厨娘照顾家母的口味,总把糕点做得很甜,客人大多吃不惯,所以每次都习惯嘱咐一句。”他把话题移开,“你才要说什么?”
沈知涯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说起了上门的目的来。
他是想留京进翰林院的,毕竟只有进了翰林院,日后才有可能进文渊阁侍奉圣上,才有拜相的可能,沈知涯野心不小,并不甘心只做个三四品的大臣。
何况沈知涯也不觉得这请求有多过分,状元进翰林院是定例,若非香积山的拖累,他根本无需跑这一趟。
但毕竟这次求人办事,主要还是靠打感情牌,因此沈知涯长篇连牍地说起江左杨的恩情,他又如何为了报恩娶了江寄月,日后也只盼着能好好对待江寄月,这样九泉之下才好见先师。却只字不提当年两人的情谊,沈母的逼婚,与这两年来他的冷落。
江寄月在旁默默听着,连一碟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端上来放在眼前,也没有吃的**。
荀引鹤道:“听上去,沈公子倒是有情有义得很。”
大召推崇尊师重道,沈知涯与香积山关系密切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倒不如另辟蹊径,给自己树一个有情有义的名声,也好淡化江左杨事件对他的影响。
所以今日,他一定要江寄月一道来。
果然,荀引鹤听上去似乎有点动容了,沈知涯备受鼓舞,正要再说几句时,却听他话锋一转,问道:“我见沈夫人今日神情憔悴,可是思虑难眠?”
江寄月下意识摸了摸脸,她为了有个好气色,临出门前又擦了粉,应当遮掩过去了才是,却不想依然被荀引鹤瞧出来了。
江寄月道:“民妇总是深夜思念家父,因此少眠,是以才有几分憔悴。”
她摸脸时抬了手,那手背上的细小刀伤就格外引人注目,江寄月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伤口不疼,她也忘了。
荀引鹤轻轻一瞥,道:“夫人手上似乎有些伤?”
“那些伤是刮鱼鳞时不小心弄的。”江寄月道,“家贫,买了鱼总要自己剖杀。”
她说得轻描淡写,看来对那些活已经习以为常,荀引鹤微微垂眼,道:“是吗?”
江寄月道:“民妇与知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深知他的为人,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当时家父亡故,若非沈家婆母与知涯帮衬,民妇恐怕也是独木难支,民妇一直感激他们的恩情,所以若是知涯的前程被家父所累,也备感歉疚,知涯却总是安慰民妇,只要我们在一处,就是家,哪里都可以去。可是民妇舍不得他一身才学被浪费,于是今日斗胆要知涯带民妇来拜见相爷,求相爷看在知涯一颗赤诚之心的份上,为知涯指条明路。”
沈知涯在旁听得有些难安,江寄月在撒谎,可是她如此流畅地撒谎却是为了他的前程。
倘若沈知涯真不慕名利,只想回报恩情,那他今日大可不必前来,左右状元郎总能谋到一官半职,他安心待着便是。
可他今日不仅来了,还带着夫人来了,所以荀引鹤并不相信他真有报恩之心,才会接连问出那些问题。江寄月必然察觉了,索性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于是清高又感恩图报的是沈知涯,仰慕名利的就成了江寄月。
他对她不算好,她却仍旧愿意这样帮他,是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的情分吗?可他也不是不记得,只是他太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那半晌,荀引鹤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放在角落的更漏滴滴答答,好会儿,他才不明所以一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们青梅竹马,自然伉俪情深。”
香积山辩学时,一席难求,有人为了能争来一个位置,索性山都不下了,直接夜宿枝头。
但对于这些,荀引鹤从不关心,他剔着烛火,想得是明日辩学的内容。
此时不知山间何处跑来的精怪哒哒敲响了他的窗台,他推开窗去,便被一笼点心的喷香气味撞了满怀,他惊愕得差点要还击,幸好认出了捧着竹笼的那双素白的手。
穿鹅黄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姑娘从窗台下噌地站了起来,笑时眉眼弯成了挂在天边的月牙儿。
她道:“荀先生,还没有用晚饭吧?这是阿爹的晚饭,我特意偷了一笼给你留着。”
荀引鹤知道香积山书院的厨房其实留了他一份饭,就算江寄月不偷来给他,他今晚还是能吃到热腾腾的水蒸包,可他还是愿意上当受骗,欠江寄月一个恩情,认真道:“嗯,谢谢江姑娘。”
他从她手里接过笼屉,放在窗下的小几上,开始踌躇起来。
荀引鹤缺乏与姑娘交往的经验,但他知道这样让姑娘站在窗外说话,并不妥当,可夜深了,把她邀请进屋更不妥当。
偏偏,若是撇开这些凡俗礼节,荀引鹤又很想和江寄月说说话。
就在荀引鹤思量着该如何不冒犯地和江寄月说会儿话时,江寄月双手合十凑了过来:“先生吃了我送来的蒸汤包,可否帮我个小忙?”
她不高,又隔着扇窗,就算踮着脚也离不了荀引鹤多近,可是她身上有桂花的香气,馥郁芬芳,激得荀引鹤往后退了一步,手指竟然紧张地揪住了袖子。
明明殿试时面对皇帝时都可以进退自如,可荀引鹤那时是真真切切地紧张起来。
江寄月却一点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她只是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拜托着:“那荀先生可不可以在明天辩学时帮我留个席啊,知涯一直都想看,可他早起要先去割猪草,根本抢不到位置。”
“知……涯?”荀引鹤生涩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沈知涯的名字。
原来江寄月巴巴地跑来送饭,是为了别人,荀引鹤心情有些失落。
江寄月道:“他是父亲的学生,平时学习很用功的,只是总要帮家里干活,所以每天能看书的时间不多,若是有幸能得到先生的指导,他必然能大有进益,以后一定会像先生这般高中状元!”
那时候荀引鹤的情绪真的很微妙,江寄月的父亲本就是世间闻名的大儒,彼时站在她面前的他学问也不俗,按理来说,江寄月也算见识过世面了,可她仍旧那么真诚地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子。
荀引鹤有些不服气,他其实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他的才学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认可,那些人为了听他辩学都甘愿露宿山野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和什么沈知涯比较。
可是,鬼使神差的,荀引鹤仍然非常有失风度地道:“休要好高骛远,状元可没有那么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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