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琦偶然翻出了以前的报道。
上面印刷着在表彰大会礼堂正中央意气风发敬礼的黎麦。
她歪头看了半天。
样子没变,但是总感觉是精气神还是哪差了点。
报道是九年前的,黎麦五年前升上领导层,很久不亲自办案了,一直在开会,视察指导,陪更大的领导和其她领域的领导。
身后的门被拉开,禾琦放下旧报纸,回头见是黎麦,她像是从家刚洗过澡过来。
“你还真没来。”
“都说了我跟利亚有恋爱纪念日约会。”禾琦理直气壮,陪女朋友是第一要义。“派对好玩吗?”
黎麦挠了挠头:“大概十点我就受不了了,找了个空房间反锁睡到天亮。”
“完全是老年人作息呢。”
“真老年人作息还得看玛歌,她九点准时睡觉。”
对此禾琦报以难言表情。
黎麦觉得她这样有点像那个陶瓷小人。
“她一直住你那不是个办法,她迟早得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可能奶她一辈子。”
黎麦愣住:“那是什么词?”
“是游戏用语,你该关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她不好说太多,便转回椅子,“我手头事情多着呢。”
禾琦继续整理旧案,从中找上周那起凶杀案的线索。
黎麦也有自己的行程,办公室还有要批的文件还没看。
穷忙到中午,黎麦手肘撑着文件,支着额头假寐片刻,听到新来的实习警员走过办公室玻璃门前的交谈。
她们没有人们以为年轻人会有的那么无所畏惧,相反她们谨慎谦逊,不过肢体拘谨中有活力,眼神中有期望和向往。
总有一天,她们会变得游刃有余,眼中的神光也不会再向外延伸。
她们为黎麦看过来而兴奋激动不已,倒让黎麦不好意思了。
等她们走了,黎麦才起身去吃午餐。
她现在没有以前那种到处探店搜寻美食的热情了,中午在警局固定的店面吃老几样东西。
进餐馆时,她瞥见婴儿车,扶门侧身请对方先进。
“黎麦?”
推着婴儿车的男士进门,让开门口,把太阳镜推到脑袋上回身。
“哈哈!还记得我吗?”
黎麦迟滞了片刻,对在这碰见大学时的前男友,还被对方率先一眼认出感到惊讶。
“记得,我倒要感谢你没忘了我。”
“真的是,稍微关注本地新闻,想忘也忘不了你啊。”
他把小车推到里面人少的桌旁,那里比较安静。黎麦也就在他选的地方坐下。
服务员立马走过来,只给了她菜单。
“你不点吗?”
“我常来。”
“我头一次来,让我看看……算了不看了,我和这位尊敬的警长点一样的。”
他递还菜单,与服务员相视一笑。
然后他转回视线,对着黎麦又是笑,手搁在婴儿车里,轻抚着里面熟睡的婴孩。
“你现在好开朗啊,过得很幸福吧。”
“也就那样吧,小老百姓普通日子。这次老婆在长期出差,我带孩子回家看看,一年也回不了家几次。”他把婴儿车又往腿边拉了拉。“你呢?新闻上说你仍是单身,真的假的?”
黎麦手腕翻转,小小地摊了下手。
“和我这种普通人精神境界果然不一样。”
“少来。”
餐点上齐了。
吃饭期间他同黎麦抱怨育儿的辛苦,其中也有趣事。
那是黎麦无法企及的领域,毫无概念,插不进去话。
在餐厅门口分了手,双方谁都没有提到过去,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也就没有未来。
当年又是怎么分的手来着?
黎麦竟想不起来了。
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样,轻松随性,仓促短暂。
互相都还算珍惜这段缘分,所以不做任何藕断丝连的打算。
下午下起了小雨,黎麦在公家的车里、接待办事员支撑的伞下和各类正式场合中度过,嘴唇再不能吐出一句不过脑子的话。
晚九点,她开自己的车回家。
上楼前她握着方向盘,车已熄火,就只是坐在那,放空一会儿。
雨点轻轻打在车棚的铁皮上,远处有车轧过**的柏油路的声音。
排水管唰啊啊地响着,竟有些像婴儿的尖叫。
雨渐渐下大了,将她面前的车窗冲洗了一遍又一遍。
肋间阴阴刺痛了下,她回神,甩甩头,下车回家。
钥匙打开门,屋内是亮的。她在楼下没注意。
出于省电的考虑,玛歌如果睡了应该不会留灯。
转过玄关,客厅一片昏暗,玛歌在沙发上,盥洗室斜长的光堪堪落在她的居家鞋边。
她茫然地盘腿坐着,两手捧着左小腿,假肢不知去处。
手术时将断肢的皮留下了一部分,以包被骨头,皮肉愈合得很好,规整圆润,倒显得不像残缺了。
玛歌不知在想什么,对回来的黎麦似乎一无所觉,又冷不丁说:“烧了热水,你去洗吧。”
“好,谢谢。”
……
等黎麦擦着湿发出来,玛歌还在那。
黎麦转身去拿了刚才在里面准备好的毛巾,来到玛歌旁边,于靠近她断肢的那侧坐下。
毛巾浸过热水,温度在她自己的容忍范围内,不知玛歌能否接受。
“太烫告诉我。”
黎麦用飘着热汽的毛巾包住了她的断肢。
玛歌这才低了低头。很烫,全身连同内脏都不禁收缩,但她忍耐了下来。
“你的工作是不是需要久站?对腿不好吧。”
黎麦的手隔着热毛巾揉按着她。
“忙的时候需要,那种时候不多。”
感到她的按摩,手法很温柔,玛歌有些退缩。
“你工作很累了,不用这样……你去休息吧。”
“我是累,但跟你说的累还是不一样。人的身体真是奇怪,还是只有我?办案最累的时候也能榨出余力,反而是天天坐车,坐办公室看材料,浑身困乏。体力用尽睡两天就歇过来了,但那样的困乏却日复一日……”
其实这样跟玛歌借着盥洗室投来的灯光闲坐,黎麦莫名觉得能量回来了些。
“我理解了佘晴,真正理解了。”
“她……?”玛歌想不大起来那是谁了。
玛歌没有问出来,今天下午的经历让她体会到不是随便什么问题都能问的。
“我刚踏入这行,幻想过自己的无数种结局。因公殉职被追缅的烈士,这是最常出现的。”黎麦细数自己的种种幻想,“被构陷身败名裂,这个也比较常出现。要么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出了车祸,或者一颗无端的子弹打进后心。通宵的凌晨猝死警局,或者加班的晚上回到家猝死在床上……”
玛歌偏头,她从没有过这种对未来的过度幻想,只有对接下来行动的预演。
“实际上,目前,我活成了我的理想。这个结局也和我的设想的落差是最大的。”
她感到自己挨着黎麦的侧身,被传达了刚沐浴完的人身上特有的热气。
与热毛巾不一样,黎麦带着更好闻的气息。
“这条路快要通关了,所以我可以说,通往其它任何一种结局都不会有这样的无力和失望。要想干成点实事,就免不了得跟各路人打太极,我每每都觉得这部分很恶心,最讨厌的是我必须融入,还融入得很好,只要我往道德败坏的地步猜测、往功利阴暗的方向对那些人进行预备……这整个的国家机器官僚体制,有些时候简直是个恐怖故事,让人浑身发冷。”
黎麦自嘲地浅笑着,哀愁像温热的水汽一样缭绕在她周身。
“今天中午我看到婴儿车里装着小小一团的一个孩子,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生物,我只好奇是怎样的生活让人诞生出这样普遍的勇气,笑得那么无畏,满怀期待地鼓起肚皮、排出一个又一个……”
将要脱口的词不是很尊重,黎麦及时止住,这种失礼深想大概有关嫉妒。她抬起一只手,刚挨了挨额头,发现有些没有预想中的热,就放下了。
毛巾也拿开,放到一旁,而手惯性地落回原处。
“我想我该退休了,但才不到四十岁,还是琢磨着转行吧。这样好了——你卖电脑,我卖汉堡。”
她的手温很舒适,玛歌很希望说点什么能让黎麦感觉好一点,于是极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去吃的。”
黎麦果真笑了,弯起的眼睛比洗热水澡时的浴室玻璃更湿润,不同的是没有水珠聚合在一起曲曲折折地滴落,而是微微晃动着,让玛歌想起那池无鱼的湖水。
但她们不可能再在一个月亮经常停电的寂静夜晚浸身进去了,就像玛歌没法脱光衣服,弯起完好的腿和残缺的腿,膝行进黎麦的眼睛里。
那样黎麦肯定会疼,现在不舒服的只有她自己。
“谢谢你在这儿。”黎麦望进玛歌眼睛,“谢谢你。”
玛歌实在困惑,即使学了那么多情绪,她也弄不懂自己,自己是想要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受,胸口仿佛被一团乱麻填满。
玛歌更不懂黎麦,她想要什么,又究竟把自己当什么。
她的眼神为什么这样……这样让她想要涉足?
她抓着自己左小腿肚的手在不轻不重地按揉,另一只手包握着玛歌的断肢的肢端。
被这样握着的时候,它似乎变得比有踏在大地上的脚的腿还要完整了。
大地无限延伸,没有尽头。脚踩在大地上,就成了大地的。
可是黎麦的手有尽头。她那样捧握着它,玛歌就被归还给了自己。
玛歌也伸手,握住了黎麦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带到胸前,尝试将同样缓解痛苦的魔法施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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