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麦刚进孤儿院不久就被领养了,当时五岁,距今二十一年,依稀记得隔壁床的姐姐挺照顾自己,但没来得及多做交往,名字似乎就叫玛歌。
努力回想,黎麦能够记起同班大部分孩子的名字(一共就两个班,按年纪分成大班和小班),但脸记不清了。
记得脸,跟名字也难以对上号。
高个,黑中泛金的特征符合那个乐园列车长的描述,出现在犯罪现场的人;
名字像孤儿院的姐姐,露易丝认识的人。
巧合接连碰撞巧合,就是必然的天意了。
但当时孤儿院没有一台电脑,如今孤儿院早已易主改建,二十年前院里的孩子档案也肯定难以寻得。
黎麦拿起外套,跟禾琦说了一声,便独自出去了。开的自己的车,去找当年孤儿院学堂给她们上课的老师。
黎麦十八岁那年,本就年事已高的双亲接连病逝,痛苦与迷茫之中,她鬼使神差回了一趟孤儿院,发现早已易主,物是人非。
孤儿院易主的十年后也拆掉了,不远处的小基督教会还在。老师在孤儿院易主时就被解聘了,在那个教会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差事。
几经打听找到她,聊了聊,给了黎麦些安慰,于是她们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联系。
如今去找她,她年事已高,也不会记得什么,但当年学校的毕业照她或许留着。
老师一辈子在温饱边缘,潜心信主,晚年更是闭门不出。她只要活着,黎麦来她家就肯定能见到她。
这次来,黎麦发现老师狭小的家里多了一只缺少左前肢的长毛玳瑁猫。
老师拿来相册,黎麦很快翻到了那张班级合照。
一张张过度曝光的惨白小脸看过去,黎麦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那小小身影旁边的一个人影上,因不常修剪而颇长的头发带着自然的卷度,即使像素不清晰,她的面貌也透出一股温良。
“就是玛歌……”
黎麦清楚地记起来了,她的床位被分配在玛歌左边,玛歌右边一帘之隔,女生床位第一个好像就是苏拉。
老师看着几十年前的照片,仿佛看着一片锁着过去的幽魂的牢笼,她想起了很多事,指着其中一个身影唏嘘不已:
“这个孩子,我的班长尤里,两个班最大的孩子,跟你刚才说的玛歌都是天生的浅色头发,这两个孩子都是最听话、懂得为老师分忧的好孩子……尤里进了监狱了。”
“您听谁说的?”
“他写信告诉我的。让我去他住的地方喂猫最后一顿,然后把猫放了。”老师轻拍盘在她膝上的猫。“我去一看,这家伙是个小三脚猫,到外面流浪怎么活得下去,就带回家养了。”
“那您……知道他在哪个监狱吗?”
信上没说,老师不知道。
黎麦打电话让禾琦在电脑上的档案库里搜索。
驱车到了城中唯一一所监狱时,禾琦查到了尤里的资料发给了黎麦。
倒卖违禁药物,非法放贷,谋杀两人,前年宣判的死刑犯,黎麦没有预约,轻易是不让见的,即使黎麦是警察。
不过黎麦略施小计还是见到了人。
黎麦没有抱有很大希望尤里能向自己袒露什么,反而是这样,她能够轻松地与尤里对话。
尤里也才不到四十,却憔悴苍老,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
即使黎麦说明自己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熟人的身份来与他叙旧,尤里放下了些许敌意,但仍旧保持着沉默。
黎麦和缓地同她讲自己如何得知他在这里,老师把猫接过来养的事。
老师养得很好,据说比在尤里那胖了一圈;
黎麦还讲了这一年对组织的追查,说到露易丝的遗憾辞世。
“苏拉她……”
尤里眉头紧蹙,因忍耐着什么而浑身哆嗦。
他曾经暗暗恋慕着她,至今没能忘记那种感觉。
纯粹地爱一个人、希望她过得好的那种美好的感觉,在他整个人生都变得愈发稀有。
因此彻底破碎时还是让他死寂的心疼痛不已。
“你被领养之后,她就被领养了。你们走了之后,再没有孩子能走出那里了。可到最后,我们所有人,怎么还是折在同一个泥潭里了……”
他哭了,镣铐所缚的手扒着面前的桌子,整个人抽风一样地颤抖着,声嘶力竭,哭得像个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
然后他说明了他所知的一切。
回到警局,警司佘晴找来:“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连我的关系都敢借,你怎么就敢保证典狱长给我打电话向我求证,我会给你圆谎啊?”
黎麦垂下头笑笑。
“怎么了?”
尽管黎麦尽力掩饰,也很难不发现她有些失魂落魄。佘晴本就没有正经生气,见总是积极昂扬精神饱满的黎麦这样低落,更无心追究了。
黎麦摇摇头。
“有线索了。”
其他领导总是嘴上说青睐黎麦的能力、欣赏黎麦的勇气,决策上完全两样。
而佘晴虽然总是严肃地板着一张脸,方圆脸膛还有点像她早已去世的养母,行动上,她对黎麦却是照顾。是唯一较为支持黎麦追查这个组织的领导了。
也因此,才打了一场败仗的黎麦面对她是有点羞愧的,想要多少拿出成果让佘晴相信自己的支持是没错的、有希望的。
黎麦便把得到那个名字告诉了佘晴。
乔瑟夫。
黎麦从尤里那得到的名字。
在此之前这个名字就徘徊在她推测的高层名单上。
本城的银行家,一个颇爱吹嘘出风头,自称有古罗马贵族遗留血统的红发秃顶肥佬,用了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手段遮掩了孤儿院易主之后落到他手上的事实。
将孤儿院的孩子,还有后续拐带来的孩子(也有还不起高利贷的人家送来的孩子),按照天姿分成两批,训练为杀手或高级性工作者。
前者用于帮他自己和狼狈为奸的同僚铲除异己、毁灭不利证据;后者用于讨好逢迎高官朋友、套取情报、制造丑闻。
尤里起初是杀手,但没出几次任务,就退居杀手评级和颁布、验收任务等事务的边缘工作。然后出了点事,他被推出去顶包。
尤里、玛歌她们经历了什么,露易丝不知道,她知道了肯定也会像黎麦一样深感难过。
养母父去世,状态不好警校落榜,黎麦还曾哀叹自己命途多舛、时运不济,然而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城市,被她抛诸遗忘深渊的孤儿院的角落,那群身处炼狱的孩子现在才被她看见。
命运对她有多眷顾,就对她们就有多无情。
黎麦生平首次发现自己是如此幸运,也是如此不幸。
只要那种厄运存在,她就不该保持无知,庆幸于自己与之擦肩而过。
她想自己余生都不可能有自以为高尚的时刻了,那种身为警察伸张正义的荣誉感从此不复存在了。
她痛恨自己从前的浑然不觉,感到江流一般无法斩断截止的羞耻和罪恶——
连露易丝都溺毙于其中,只有她获救了。
只有她在呼吸,在阳光下亮堂地活着。
向佘晴做完报告后,黎麦回自己办公室,眼睛盯着阴天中的天花板上黯淡的灯管,还有带着模糊影子悠悠旋转的风扇叶,独自呆坐了许久。
还在看监控的禾琦,偏头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她一点侧影。
总给她稳固之感的黎麦,越来越像一座临近雪崩的雪山。
想安慰她,又直觉最好不要打扰她。
太阳将要熄灭于天际。
半小时前就到点下班了,但监控还剩一点,虽然看完也没什么收获。禾琦抻了个很占空间的懒腰,黎麦推门出来,门差点撞到她。
“这么霸道,中午请了咖啡还拦路?”
“我哪有拦路……”
黎麦调侃的语气一如往常,她仰望她没有一丝阴影的笑脸,心下稍安,转而委委屈屈地卖惨。
“看了一下午监控眼睛都要老花了。”
“那就下班去吃点补眼睛的吧。”
“队长请客?”
“美得你。”
禾琦下班的速度比什么都快,黎麦还在犹豫去吃什么的当,她就不见了。
黎麦想了想,没有卸下配枪。走出办公大楼,找了个清净的角落,拿出手机按下玛歌的号码。
她手指停留在拨号键上面;
打过去,又能说点什么?
先解释怎么得来的号码,然后……劝她自首?怎么可能。
设套抓她?卑鄙且未必行得通。再说这通电话也未必能打通,还是打打试试,看会不会通。
越紧张,思维越繁杂,她行动的理由反而越草率。
总之,黎麦拨了过去。
接通了。
“你好,我是黎麦……”
刚才接通的电话那边人声喧闹,黎麦一瞬忘了要说什么。
对了,先解释怎么拿到的号码,再见机探探口风。
“中午我们见过的,抱歉我——”
盲音响起。
黎麦没有尝试再打。再打估计也是关机。
回家路上,黎麦食不知味地吃了点东西。
吃饭时在本地新闻网刷到对一栋豪宅的报道。房主度假归来入住,巧的是房主正是乔瑟夫。
黎麦几乎没有纠结,就决定去亲眼看看那栋豪宅,拜访那位银行家。
好在家里没人,常年忙于查案,曾经的朋友也很少联系了,黎麦可以随时做任何决定,业余时间的行程都没有不方便。
太阳避开了城市,光芒尚有留存,盛夏夜晚的爽朗气息渐渐吹拂在大地上,风中裹挟了雨丝。
路灯盏盏亮起,把一部分街道和绿化带照成不同的颜色。
在昏暗的自然光线中亮起的人工灯源,常会给黎麦一种静谧的感觉。
即使钨丝灯的时代早已过去,她还会想象盛放出这样让人安心的光亮的灯罩下有什么在默默燃烧。
跟着导航走,穿过层层叠叠的平房和老旧低矮的楼房。
而从丑陋街区进到乔瑟夫豪宅所在的宽敞美观的街区,黎麦不禁有股愤恨之情。
因为她没法不去想这样优雅的环境是用怎样的财富换来的,而乔瑟夫的财富又是践踏着多少人的血肉得来的。
雨渐渐下大,正门是大开着的,整座浸在暗紫色的空气、蒙受硕大雨点拍击的豪宅只有几间房亮着灯。
黎麦狐疑地将车开进大门,在别墅前的草坪上看到一头死掉的老虎。
她后脊一凉,冒着雨下车,冲进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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