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水火不容

橙黄的光焰依偎着干燥的木块,一起打着小小声的哈欠,噼啪噼啪的声响在这片宁静的空间回响,叫人听着便昏昏欲睡。

他看上去也像要睡着了。

云居佑安想。

暖光柔柔,落在他身上模糊了那份病态的削瘦,腿上披条绒毯,深色的皮革座椅将他怀抱,跳跃的火光吻他欲阖的眼,依恋又缱绻,连发梢都泛着一股暖意。

而自己呢,浑身裹着沉沉的黑,方才外面下了雨,身上还环着一股水腥味。好像突兀闯入的墨点,刺眼而丑陋,格格不入的毁掉所有。

他像要冻僵了,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吸入肺里的只剩水汽,哪怕那簇温暖离他如此之近,就是无法往前。

可那人向他伸出手。

鬼迷心窍般,他便动了。

冰凉的手试探的搭在掌心,暖意顺着神经流向身体,幸存者方才发觉两人之间已只有一步之遥。

可那人比退缩更快。

另一只手抚上他垂下的面容,轻轻一勾,全脸便暴露在空气中。可奇怪的是,他却并无不适或紧张,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缓缓沉下了身。

因为太温暖了吗?他闭着眼想。

“瘦了。”

那人像在叹息,抚过脸颊时是微微的颤抖。明明不敢睁眼,心却贪恋,最后只能半倚在他腿边,静静听着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

罕有的安全感包裹全身,迟迟感觉到有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发。

像是对小孩子一样。

他这么想,却并未反抗。

“走了这么久,累坏了吧。”

他没回话,只是攥着毯子的手更紧了一点。

“好好睡一觉,冰箱里有你喜欢的泡芙,年糕红豆汤明天也可以喝。”

看啊,看啊。

他好像只是一个人出了趟远门,什么鲜血、离别、火灾都只是梦中飞舞的泡泡,一醒便会消失干净。

可是哥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你面前。

为什么不愤怒呢?为什么不埋怨呢?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幸福到麻痹的心迟迟泛起疼痛,他的头靠在他膝上,试图咽下满口的悲伤。

“佑安。”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梦呓。

“没关系的。”

“无论你怎么选,都没关系。”

“回去也好,留下也好,逃避也好。”

“只是我希望,你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能回家来,回到这里来……我会保护你的。”

久久未语,他却不由自主抬起头,对方垂下眼,在他眼里印下一弯浅浅的蓝。

“……为什么?”

纵有千言万语,也只余这一个问题。

可这人就像是早早的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眸光中明明都暗的没了焦点,却还是回答了他。

“我爱你。”

话还未落地,便已被焰火交织吞噬,云居佑安睁大了双眼,喉中不可置信的逃出一声气音。

“……诶?”

这一定是梦吧?

云居佑安想。

“因为我爱你。”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灼烧感迅速蔓延每一寸肌肉,心比自欺欺人的主人更早退缩。

要跑。

快跑!

一只削瘦到骨感的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才惊醒,他的任何动作都可能会伤害到对方。

最后紧攥的手还是只能松开,他撇开视线,试图压下所有的慌乱。却发现浅色的羊绒地毯上蹭上了块褐色的脏污,刺的他眼睛生疼,忙着俯身下去想拿袖口擦,却被坐着的那人松松拉住了手。

“不舒服也没关系,不开心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呢。”

他偏过头去,尽量展示抗议:“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对方像在笑着,又像在叹气。

“那就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都好,跟我说一说吧,至少我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我希望你能幸福。”

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有什么足够美好的时候吗?

他想不到。

那点细微的幸福转瞬而逝,他却又做不到欺骗。

浅羽怜什么都看得出来。

而这个人已经吃过太多太多的苦了,云居佑安不想再让他难过。

可陌生的情感不断翻涌,它们叫嚣喧哗,要冲破枷锁,回到它们本该属于的安息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想逃跑了。

可是,可是。

如果这是梦的话,是不是稍微告诉他一点,也没关系呢?

熊熊燃烧的火焰肆意焚烧一切,满口的血腥气令他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瞬间,那个自此将他缠上重重锁链的,失去一切的清晨。

“……我,一直很害怕。”

“嗯。”

吞噬万物的漩涡冲破了禁锢,义无反顾的朝着门外的烈火扑去,熟悉的撕裂感再一次要将他一分为二。

可即使再死去一遍,也总好过让他难过吧。

“我怕,你们出事,我……我很担心,我怕你们、我怕你们不想再见到我,我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想……”

“我知道。”

“我很想你们,我一直都很想你们,但是我不能回来,我不能,我只要遵守约定、只要好好遵守,他说你们就会安全。我没有,我没有……”

“我知道。”

他像被所有人冤枉了的孩子,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反复咀嚼着那份委屈,用那双仿佛祈求的眼睛注视着他。

“哭吧。”

那早早被剥夺的权力,长达二十多年的束缚,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他像是要将前半生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念着他的抱歉。亘古不变的深潭其实只是一口小小的井,无知无觉的怪物其实也只是迷了路的孩子。

他只是太害怕了。

像刺猬为了抵御天敌要竖起尖锐的刺,蜗牛为了保护自己要缩在安稳的壳中。

他只是太害怕了。

陌生的水液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不见天日的情感终于被正名。

他的委屈、自责、负罪感,那被认为是存活的负担而不可提起的一切背面。

那是构成他所有的另一半,那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的双生子。

但是佑安。

正因如此,人才完整。

而不管你是怎样的孩子,我都爱你。

——

宫野志保垒起砖头块似的书本,装作困倦的将脸埋在手臂间,确保只有头顶的监控能拍到后,长长的无声叹了口气。

刚刚是她这周进行的第四次考试。说实话,她不觉得难,里面80%的题目都曾经在那个小气鬼出的小考上看过相似的了。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出题人以为自己站在终点,其实她早早都跑完一圈了,就冷眼看着他得意的样子。

可见缝插针的监视还是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幸得她一直对外伪装身体不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避开摄像头,宫野明美则借此机会申请药物或是活动时间,偶尔旷掉安排的课程,试探着组织的态度。

反正也没有人敢明摆着质疑她们。

经过上次大闹,经历九死、二十一人残疾、五十余人出现后遗症等现象后,蠢蠢欲动的爪子终于又是收了回去。

可乌鸦早早的就做好了准备,一开始说要即刻处死,后来又说念在他为组织奉献颇多的情况下只需软禁,最后不知道是谁出手,一锤定音,让他这个平日只喜欢泡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竟然要出门当卧底。

宫野姐妹怎么看都觉得这过程不太对劲。

哪怕月野织只是一月回来一次做个具体报告,待在组织内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很多人还是心底先惧三分,何况二人在组织内也算是老人,众人自然就和善不少。

可原本熟悉的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平常那点分离的孤独便会被无限放大。

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将他当成家人了。

耳边指针滴答作响,她瞥了一眼,距离宫野明美说来接她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不对。

姐姐一向是很守时的人,除非有什么她不得不暂时放弃计划转而去做的要紧事……

她皱起眉头,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爽感油然而生。

等红绿灯的间隙,宫野明美终于有空看一眼副驾上放着的文件夹们,其中有红标的是需要月野织加紧处理的事情,绿标的则是可以稍后处理的事。

天知道她怎么会在接妹妹路上的拐角差点撞上琴酒,幸好那一大股烟味让她下意识刹住了脚步,立马低头问好,被那冷冷的视线扫了两秒后,便把一堆文件夹塞给她,让她立刻给月野织送去。

一听是很紧急的事情,宫野明美转头就跑,系安全带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向妹妹发了信息,幸好再过两个路口就能到老师住的地方。

到时候去买她喜欢的包赔罪吧。

她略微一分心,一道黑影突然从路边冲出!宫野明美果断狠踩刹车,再一凝神却已经看不见那个黑影。

撞到人了?

宫野明美下意识的便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在组织中沉浸多年的直觉却阻止了她,她立即拨打那个号码,检查行车记录仪的同时拿出备用手机准备录像。

“宫野。”

听见熟悉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暂时落了地:“老师,我好像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沉默片刻:“然后?”

“我给您送资料的路上突然就撞上人了,我怀疑是组织派来的。”

“窃听器?”

“出发前检查过了,手机和车里面都没有。”

“看看死没死,没死就再碾过去,让他死透。”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她听见对方打了个哈欠:“你下车看看能不能拍到他的脸。”

“说不定会是您认识的人?”

“不是,到时候死人了警察来问我,我帮你做伪证。”

“……老师!”

宫野明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下车。

她打开手机录像,另一只手藏在腰后,袖珍手枪随时可以拔出。

倒在地上的人一头墨绿短发,额角正汩汩往外冒血,染红了一小块马路。幸好对方仍有鼻息,宫野明美回身拿出紧急医疗箱,一边叫救护车,一边通过电话按照那端的指示操作,又给一个路人付了笔钱,让他陪伤者前往医院,最终有惊无险的把这人成功送上了担架。

宫野明美卷起袖子擦了擦汗,收拾乱糟糟的现场:“能止住血就好,我先给您送资料,到时候我去医院再把治疗费付了。”

她却没听见对方的回复:“怎么了?老师?”

对方轻啧了一下:“我总觉得,你刚刚还是应该直接把他碾死的才对。”

“老师——”

“说真的,我有点讨厌这家伙。”

“但是我总要把人家治疗费付了的。”

“要不我跟医院打声招呼,搞个医疗事故吧。”

“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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