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向前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江浸月手里的药膏掉了下去,被陆清眠接住。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很快又缩到了沙发的另一角,尽力远远躲开陆清眠。

陆清眠将药膏轻轻放在桌子上:“江浸月,泽县二中没人不知道你。”

简单的一句话撕碎了江浸月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泽县二中没人不知道陆清眠,因为他优秀、帅气、家境优越,能让人想到的每一处都是优点。

泽县二中也没人不知道江浸月,因为他打扮怪异、疑神疑鬼,总是莫名其妙的失控、发疯,还有着曾被当女孩绑架过的传闻,被人提及的每一次都伴随着嗤笑和嘲弄。

高中时的江浸月已经认命,他戴上厚厚的盔甲,将自己藏进壳里,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忽略他、看不见他,他不想再因为一些普通的肢体接触发疯发狂、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再给王小丫惹麻烦,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来学校站在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道歉。

在学校里,他永远缩在角落,如非必要,课间绝对不会出去,也早就跟学校申请了不参与课间操。

可凡事总有意外。

高二那年刚开学,陆清眠转学过来,在小小的泽县二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到下课,无数同学挤在走廊里结伴去围观陆清眠。

江浸月和陆清眠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拥挤的走廊。

彼时,他拿着被班委遗漏的作业本,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的碰撞,一点点靠近教师办公室。

陆清眠就是这时从他们班级出来,他一出来,走廊更显拥挤,同学们疯狂往前凑,江浸月再小心,还是被人撞到了。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可碰撞接二连三,可怕的幻象最终取代了他眼前的现实。

等他冷静下来时,他周围已经没有拥挤的同学了。

他躺在地上,身上沾满灰尘,作业本扔在一边,上面踩满脚印。

那些同学围着他站在一旁,一双双眼睛看着他,时不时交头接耳,目光里闪烁着怪异的光,嘴角轻撇的弧度无一不让江浸月心惊。

陆清眠在这时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向江浸月伸出手。

“同学,你没事吧?”

那只手很大,手指修长、指甲整齐干净,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不像他,满身脏污,像个乞丐一样蜷缩在地上。

江浸月没有碰那只手,他爬起来飞快逃跑了。

逃跑的时候,他听到有同学在跟陆清眠说话,他抗拒听到那些声音,可那些对话却越加清晰地传入耳中。

“陆清眠,你别靠近他啊!他是学校里的精神病!他脑子有问题的!”

“你没看到他刚才发疯吗?别人不过不小心碰到他一下,他就倒在地上了。”

“他还一直抖,像得了癫痫!”

……

那本作业最终也没交上去,等他事后偷偷去找时,那本被踩满脚印的作业本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被当成垃圾扔掉了,就像他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

如今,江浸月看着坐在沙发另一边的陆清眠,下意识地否认抗拒。

“我没有病!我不需要治病!”

在来H市时,王小丫曾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江浸月,千万不要说自己生病了,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江浸月低头,看到了陆清眠搭在一旁的手。

那双手依旧修长好看,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江浸月从沙发上逃离,将自己缩在房间角落,他不看陆清眠,只盯着大门的位置。

“我没有生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清眠,你走吧,麻烦你离开我家。”

陆清眠神情不变,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走向大门。

江浸月盯着陆清眠的后背,心如乱麻,只希望陆清眠能快点离开,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能再次缩回壳里。

陆清眠握住门把手,却没开门,而是回头看了过来。

“江浸月,你总是在逃跑,你以为你跑掉了,发生过的事情就能当作没有发生吗?”

“无论是你的病,还是你长翅膀的事情,你以为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吗?这栋楼确实在小区边缘,如今入住率也不高,几乎没什么人,但昨夜你飞下来时,9楼的窗户是开着的。”

听到他昨夜飞出去时可能被别人看到了,江浸月翅膀颤抖,却仍靠着墙角没动,只小声反驳:“你不是医生,你不能帮我治病。”

他的病连医生都治不好。

陆清眠歪了下头:

“谁说我不是?你没听说过吗?我考上了H市的医科大学。江浸月,只要你答应,我会帮你治病,也会帮你解决9楼的人,而你什么都不用做。”

“为什么?”江浸月不懂。

陆清眠笑了下:“我对你很好奇。”

江浸月将脸埋起来,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仍是拒绝:“我不要,我不需要,你走,请你离开我家。”

陆清眠也不生气,只道:“我等你改变主意,主动来找我。”

陆清眠离开了,粉红色泡泡也跟着消失了。

出租屋恢复了安静,除了撒了一地的炒饭和鸡翅外,仿佛没人来过。

离开后的陆清眠掏出口袋里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忽略一堆未读消息,直接打开了邮箱。

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刚发来不久的未读邮件,陆清眠点开,是一封很简短的游戏下架通知。

“作者您好,您的游戏因太过血腥暴力,已永久下架。”

看到邮件,陆清眠并不意外,只是简短地轻嗤一声。

这时,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了一个@全体成员的Q-Q群消息通知,消息来自“H大新生群”。

陆清眠和江浸月一样,都考进了H大,根本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医科大学。

出租屋内,江浸月在墙角坐了好久才起身去收拾一地的狼藉。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够解决接受的范围。

等出租屋重新恢复干净整洁,江浸月才放松下来,将自己摔在沙发上。

他靠着皮质的沙发椅背,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江浸月愣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去摸自己的后背,拉链只拉到三分之一的外套空荡荡的,他一下就摸到了自己的后背。

“翅膀……翅膀消失了!”

江浸月跑进卧室,脱下外套,背对着全身镜去看自己的后背。

曾经长出过翅膀的肩胛皮肤完好平滑,半点看不出异样。

他终于恢复正常了!

江浸月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笑得十分可爱。

余光瞥到镜子里自己的笑容,江浸月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

他有多久没笑过了?

江浸月转身,面对镜子,再次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又尝试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可这依旧算不上一个笑容。

皮肉牵扯着,僵硬生疏,还很难看。

江浸月穿上衣服,坐到窗边。

他习惯性打开贴吧,在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基地,发了新的帖子:

无法逃离的天使消失了,长了翅膀又如何?救不了我自己。

这时,兼职群的群主给他发了消息,告知他后天就可以取健康证了。

江浸月回复完,再次点开了“月的小窝”。

他一点点往前翻,夹杂在数个“失败了”的帖子中,有个帖子是:新的城市,希望一切都能变好。

希望一切都能变好。

江浸月捏紧手机,决定明早再次去包子铺排队。

隔日一大早,江浸月就排在了包子铺门前的队伍里。

他低着头,慌张地注意着往来人的脚步,计算着前后的距离,咬紧牙关打算这次一定要顺利排到最前面,哪怕被人碰到撞到。

包子铺依旧生意火爆,包子铺大叔动作麻利,飞快装着包子,虽然队伍很长,但往前的速度很快。

江浸月跟着队伍向前,前方买完包子匆忙离开的男人在路过江浸月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

他歪了下身体,立刻站直,双手藏在袖子里,指甲紧紧抠着手心,努力控制身体颤抖的幅度,眼睛透过没有度数的镜片死死盯着双脚前的陆地。

只是一下不经意的碰撞,江浸月的身体立刻给出了最抵触的反应。

队伍不断缩短,江浸月脚尖往前蹭过地面,又迈了一步。

就这样,一步一步,今天一定能成功。

江浸月用力闭了闭眼睛,企图驱走眼前逐渐侵袭而来的黑暗。

耳边包子铺大叔洪亮的叫卖声开始模糊,马路边来往的车流声越来越刺耳,仿佛隔着层布的窸窣说话声变得清晰。

“这小娘炮叫什么来着?江浸月?名字都娘们兮兮的,能怪我抓错人吗?”

“烦死了!路都被封了,现在怎么逃?”

“都怪这小娘炮,看我揍死他!”

“别真揍死了,要是能跑,他还有机会卖出去。”

“知道了,这钢针扎下去伤口小却比刀割还疼,也保准他死不了。”

江浸月身体晃了晃,跟随着队伍又往前走了一点。

排在江浸月身后的上班族有些着急,他见江浸月走得慢吞吞的,伸手推了把江浸月的肩膀,“再往前走走啊,你前面还有那么大的空呢!”

江浸月努力将双脚踩在地面上,身后人说话的声音在他耳中变成了嗡嗡地响动,他什么都没听清。

队伍又往前缩短了一点。

这回江浸月已经看不到了,他眼前早已一片漆黑。

他没动,身后急切的上班族更不满了,再次推了把江浸月的肩膀,还跟着往前挤了挤,“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往前走啊!”

因为离得太近了,上班族说话时的呼吸吹过了江浸月的后颈。

那呼吸带着陌生的温度,最终点燃了江浸月强压的恐惧,崩断了他紧绷的神经。

江浸月终于听清了,却是来自他的幻象。

“小娘炮,我们这次要是跑不掉,我就把你剁碎了搅成肉泥喂狗!”

“手指甲都拔光了,好无聊,这次我们来拔脚指甲吧?”

一直低着头的江浸月突然转身,用尽全力跑开,却脚步踉跄的摔倒在地。

幻象里的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江浸月害怕得捂住眼睛,浑身剧烈颤抖,牙关咬紧,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见此情景,上班族立刻后退几步,满脸惊吓,“这人怎么回事?犯病了?”

不仅是上班族,包子铺门前排着的长队立刻散开,所有人远远避开江浸月,却不离开,将江浸月围在中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像在看什么稀有动物。

不少人已经拿出了手机拍照、录像。

江浸月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

事发突然,一切变故不过三两分钟。

在嘈杂的人群后方,陆清眠站在那里,暗如深渊的眸子看着人群中失控的江浸月,双手紧紧握拳,他推开人群正要走过去,却看到了一个人影,蓦地停住了脚步。

包子铺大叔挤开人群跑了过来,扶起浑身无力的江浸月,带着他进入包子铺。

“不好意思啊,今天生意不做了,大家散了吧,这小孩是我家亲戚,给大家添麻烦了。”

包子铺的卷帘门被拉了下去,见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江浸月坐在包子铺后厨的椅子上,手里被包子铺大叔塞了一杯热水。

他的意识好久才恢复正常,幻象消失后,他自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他在人群里发疯了,他惹麻烦了,他第无数次被当成了疯子。

明明手里捧着热水,江浸月却觉得浑身冰冷。

包子铺大叔见江浸月这样,叹了口气,他斟酌着措辞,道:“小同学,我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是,有些事情不是靠你自己就能硬撑过去的,有时候,也依赖一下别人。”

江浸月捧着杯子的指尖动了动,他缓缓起身,放下水杯,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翻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对着包子铺大叔深深鞠躬。

“今天的事情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江浸月站直身体,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陆清眠说得对,一直逃跑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也无法靠自己摆脱如今的地狱。

江浸月从包子铺的小门出去,清晨的朦胧褪去,外面阳光大盛。

陆清眠站在阳光里,静静地看着江浸月。

江浸月看到陆清眠时愣了下。

在江浸月身后,包子铺大叔拿着江浸月放在桌子上的钱,也看到了陆清眠,他对着陆清眠点了下头。

江浸月被耀眼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他将手指伸到眼镜下面揉了揉,忽略了指尖碰到的湿润,缓缓走向陆清眠。

身后,包子铺的小门已经关上,也将包子铺大叔的嘟囔隔绝在了里面。

“这两个小同学真是奇怪,一个大清早跑过来塞给我几千块钱让我帮忙照顾一个可能会来买包子的小同学,买包子的小同学又莫名其妙在人群里发疯……”

凌晨,陆清眠便来到了包子铺。

他给了包子铺大叔不少钱,仔细提点包子铺大叔如果看到江浸月,要时刻注意不要让别人碰到他,不要让他紧张,不要……

陆清眠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不要,包子铺大叔收下钱时的确记下了,可一忙起来就给忘掉了,等他注意到的时候,江浸月已经倒在地上了。

包子铺大叔将钱收好,心里打鼓,那高个子青年应该不会来找他要回钱吧……

门外。

江浸月一步一步走向陆清眠,一边走一边摘下口罩和眼镜,直到站在陆清眠面前。

他抬头,脸色苍白,眼尾是哭过的红,下唇印着深深的咬痕。

陆清眠低头,黑眸中闪过一抹心疼。

他看到江浸月睫毛轻颤,坠落一颗泪珠。

“陆清眠,请你帮我治病。”

小江小陆会共同成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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