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天了。
每晚十点左右,林以安总会搭车悠悠荡荡,晃进蓝调水滴。
照例点一杯“幕帘之眼”,然后窝进那个老位置,角落最软的卡座沙发。
然而蓝调水滴的风格像被按了切换键。震耳欲聋的电子舞曲取代了记忆里那层丝绒似的爵士嗓音。空气中,鼓点乱撞,天花板上,灯球也闪得人眼花头晕。
第三天晚上,酒吧老板杜玉伶端着一杯柠檬水过来了。
她站的位置,不小心恰好挡在了林以安和舞台之间。
林以安的视线被迫落在她身上,与她对视了一眼。
眼神,有点冷。
杜玉伶忙不迭往旁边挪了半步,脸上堆起笑意:
“内什么,你好,我叫杜玉伶,这儿的老板。”
林以安伸手,懒懒地指向桌上那杯丁点没动过的“幕帘之眼”:
“我点过酒了。”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杜玉伶连忙摆手,笑容有点僵,“您随意坐,随意坐。”
林以安眉梢微挑,奇怪地看着她:“我点了酒,当然可以随意坐啊。”
啊这,是啊。
杜玉伶被噎得一时语塞,愣愣地端着那杯柠檬水,像是被谁罚了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杵在那儿尬住了,林以安又开口:“你想坐下来吗?”
杜玉伶抓了根稻草似的,挤出个笑:“呃…我能坐吗?”
“能啊。”
林以安点了点头,语气平和,“酒钱退我,位子给你。”
杜玉伶嘴角的笑容又尬住了。
那杯特调不便宜,九百三呢,抵过了旁边好几桌的啤酒钱。
虽说这位怪客每天点一杯,就搁那当摆设,一滴不沾,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好不容易赚进了口袋的钱,哪还有再掏出来的道理?
可看她总这么干坐着,滴水不沾,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杜玉伶弯下腰,把手里那杯柠檬水轻放在“幕帘之眼”旁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谄媚:
“试试这个吧,柠檬水,清爽。”
“谢谢。”林以安礼貌的笑容一闪而过。
然而那杯柠檬水推过来,她看也没看,目光越过杜玉伶,又定回了空荡的舞台上。
像在等待什么人出现。
“你是来找楚似的?”杜玉伶装作不经意地问。
林以安的目光又挪回来,落回杜玉伶脸上,蹙眉道:“啊?”
这会儿音响有点吵,听不清也正常。杜玉伶往她倾了倾身子,抬高音调:“我说——你是来找楚似的吗?”
“哦,不是。”
林以安很干脆地否决了,眼都没眨一下。
不是?杜玉伶对此十分怀疑,脑子的测谎仪哔哔作响。
从昨晚起,她就认出眼前这个女人了——不就是楚似那晚带来的“托儿”么?
这人样貌身姿太有辨识度,加上她那晚豁出去的浮夸表演,让人想忘掉都难。
不过,看她那晚,那般地忘情发疯,毫无包袱,以及她与楚似在卡座里言笑晏晏的样子,杜玉伶以为她是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可现在看起来,如此话少,沉静,眼神也淡淡的,甚至是冷漠……这样一来,倒是和她这矜贵的气质对上风格了。
盯着她看了片刻,发现她忽然又朝自己瞥了一眼。
杜玉伶识相,赶快做了个“不打扰”的手势准备撤退。
刚转过身,林以安却叫住了她。
“老板,你们这里的歌手有几个?”
杜玉伶停住脚,笑眯眯转身,语速飞快:“啫喱水乐队,还有边上候场这个,汪冉。”
林以安没接话,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下文。
杜玉伶只好补上:“没了。楚似今晚不在。”心想,还说不是来找楚似的。
林以安忽然笑起来:“我说了,我不是来找她的。”
这一笑着实灿如桃花,一瞬间驱散了方才的疏离漠意。
杜玉伶附和着连连点头,心中疯狂吐槽:嗯嗯嗯,不是找她,那你笑得这么好看是什么意思?看来是个死装姐。
杜玉伶又要走,脚还没迈出去——
“我能问一下吗?”
林以安又叫住她,“你们这里的歌手,唱一晚,工资多少?”
“啊?”
杜玉伶一脸茫然。问这个什么意思?嫌她给楚似结的工资给少了?所以特意来算账?
她提起警惕,露出职业假笑:“怎么,您也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当驻唱?”
“不是。问问。”
“啊,那就不好意思了。您不打算应聘的话,这工资什么的,算是行业机密,我实在不方便告知,多包涵哈。”
林以安倒也能理解,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追问这个看来冒犯的问题。但接着,她抛出了个更令杜玉伶心惊肉跳的话题。
“你这个酒吧……”
她目光随意地掠过空旷的卡座,“租下来,大概要多少钱?”
杜玉伶懵了。
干什么这是?就因为自己让楚似别来了,这位不明来历的小姐就要把她的酒吧给收购?这么豪横的吗?过分了吧……
一股微微的无名火苗舔了上来,杜玉伶勉强皮笑肉不笑:
“这个……如您所见,我这个小店的确是有点苟延残喘哈,但还没到要转手的地步。”
“您慢坐,不打扰了。”说着,她足底一旋,逃也似的快步走开,生怕再被叫住问出一头雾水。
林以安看着杜老板几近仓惶的背影,困惑地眨眨眼。
转手?她不过想问问厉京的租金行情而已……这也是机密吗?
又坐了两分钟,震耳欲聋的鼓点敲得脑袋有点痛。
林以安按了按额角,再没耐心待下去。她从包里捏出几张藤币,轻轻压在没动过的“幕帘之眼”杯底,然后起身,走了。
周五之夜的厉京街头,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林以安站在路边拦车。
她之前生活的萨弗亚,普通的白领每周上四休三,周四晚上是狂欢,想在闹市上打到个车十分不容易。可林以安忘了,她如今身在厉京,周五晚才是人潮汹涌的顶峰。
一辆辆亮着“有客”红灯的出租车呼啸而过,里面皆坐满了人。
不知等了多久,才等来一辆空车。
车窗摇下,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杂着说不清的体味扑面袭来。
“姑娘,去哪儿?”司机嗓门洪亮。
林以安无动于衷,只摇了摇头。
那司机咕哝句什么,悻悻开走。
十来分钟过去,第二辆空车停下,依旧如此。
林以安在路边站得小腿酸胀,她硬着头皮拉开了后车门,然而一眼望进去,黯淡无光的后座上,却闪着星星点点,沾满了一层可疑的白色小碎末……
疑似头皮屑。
她像撞上了玻璃似的,一个急停,缩回脑袋,反手又把车门给碰上了。
随即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酒精喷雾,噗噗对着双手一通猛喷。
心里的嫌恶久久不散。
第三辆,第四辆…通通挑得出毛病。不是车内不够干净,就是味道不够清爽。
时间一点点在街边流逝,林以安的腿胀得愈发厉害了。
她靠在一根看上去还算洁净的冰凉灯柱上,半闭着眼,开始祈祷。
偌大个厉京,平平无奇的夜晚,怎么就打不到一辆楚似那样干净清爽的车呢?
……
心诚则灵?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准备屈服于下一辆无论多糟糕的车时——
一辆车身圆润、颜色温暖得像块小黄鸭香皂的车,慢悠悠地从东边驶来。
驾驶座上,熟悉的、街灯映照下微微泛着雾蓝光泽的发尾一闪而过。
林以安睁大了眼。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招停。
然而,蓝色长发却对她视而不见,车速没有丝毫的停顿,甚至还稍稍加快了一些,从她面前呼地过去了。
林以安怔怔地被晾在那里。
*
大约二十分钟前,楚似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姥姥家回来。
原先用着的那台电钢进了水,急需购置一台新的,因此她厚着脸皮去求姥姥宽限几天房租。
姥姥还算好说话,勉强答应,但条件是,给她做几块虾滑西多士,还有爆浆可乐饼。她要开趴体,招待朋友。
饭后,楚似又陪着姥姥的朋友们打了几圈麻将,不知不觉耗到了将近十一点。
刚踏进家门,手机一震,收到了杜玉伶发来的消息。
是一张不知谁的背影照片——
长卷发披肩的女人身着一袭浅色长裙伫立在昏黄的路灯下面。
正懵懂间,杜玉伶的文字消息跳了出来:
【蓝调水滴,你请来的那位托儿,路边杵半小时了,打不到车。你管不管?】
楚似顿了两秒,又看了一眼那照片。
哦,林以安啊。
关她什么事。
楚似指尖按锁了屏,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脱了衣服走进浴室。
温水从花洒浇下来,思绪却开始慢慢往别处飘。
林以安……又去蓝调水滴了?
如果说第一次算巧合,那么第二次……她该不会是特意去听她唱歌的吧?
楚似从来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可万一,真的有人为了她跑去了蓝调酒吧,扑了个空不说,还困在那儿打不到回程的车……
细细一想,是有点惨。
从浴室出来,楚似擦着头发,给江小驰拨了一通电话。
她问江小驰现在在哪儿。
江小驰那边乱糟糟的,大排档的喧闹混着她含混不清的应答。
听上去像是在吃夜宵,还喝了点酒……看来是收车了。
楚似挂了电话,又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换上衣服,带着一身未散的沐浴气息出了门。
为了缓解每况愈下的经济压力,去年年底,她把之前上班开的那辆黑色越野给卖了,换成这辆圆头圆脑的小冰果,纯电,不跑出租的时候,偶尔代个步,很省。
她住处离着酒吧一条街不算近,小冰果呼哧呼哧跑了二十分钟。
心里盘算着,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林以安也该打到车离开了。虽然周五晚上打车难,也不至于耗一个小时这么久,楚似跑这一趟,就只是过来看一眼,图个良心安宁罢了。
所以,看到林以安纤细孤寂的身影竟仍站在路灯下,她惊了。
下一秒,开始心虚,尽管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虚什么。
总之,她鬼使神差地撇开了原本望向林以安的眼神,脚也有自己的想法,微微一沉,加重了油门,小冰果呜地一声加速,在林以安悬悬而望的目光中飞了过去。
余光里,林以安朝她挥了一下手。
楚似没敢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没敢”这个词。
然而当车子开出去十来米,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这一瞥,弄得她心脏一顿。
林以安冲上了车流涌动的马路,追着她的车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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