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微洗的很快,洗手间很小,但却足够温馨。
雾气蒸腾起来,镜面上也爬满水痕,那些温馨的水雾就变得面目可憎。
它们让自己不知不觉在这种温馨的气氛中,闻着和乔晚舟味道一致的洗发香波,在水雾中,逐步变成乔晚舟的味道。
那些软绵绵的幻想,止不住的冒尖。
顾知微渴望刚刚乔晚舟也回过头来拥抱了她。
不是乔晚舟用过的东西在拥抱她,是乔晚舟在拥抱她。
水雾是乔晚舟,沐浴露是乔晚舟。
它们都是乔晚舟,也都不是乔晚舟。
身体很软,因为渴望肌肤相亲。
…心底却很冷,因为不能肌肤相亲。
顾知微不能纵容自己在浴室里多待了。
每一寸升腾的雾气都在滋养不该有的妄想,让她比窗外这场大雨更加潮湿。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擦干身体,换上乔晚舟宽大的家居服。
湿漉漉的长发被厚实的毛巾裹住,吸走了大半水分,发梢仍在滴水。
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环顾着乔晚舟的卧室。
一种闯入她人私密领地的惶惑与隐秘的兴奋交织。
目光落在书桌上一张白色的纸条,乔晚舟的字迹清隽有力:
「洗完澡可以吹头发,刚刚忘记说,吹风机在抽屉里。
空调遥控器在梳妆台的置物架左边,网兜里,把头发吹干再开。」
乔晚舟是一个相当会照顾人的女人。
润物无声的妥帖,事无巨细的照顾。
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悄无声息地将她包裹、渗透。
顾知微不想吹干头发了。
她的脚还有些小,穿进乔晚舟阔大的拖鞋,脚趾甚至踩不到边,她用力挤挤拱拱,努力让莹润的脚趾陷进乔晚舟踩出些凹陷的痕迹里——而她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躺在乔晚舟的床上。
有母亲的味道……。
侧躺的时候恰好能看见床前有一幅画,顾知微闻到了轻微的松节油混合化学颜料的味道,那很明显是一幅油画。
但已经用粗孔的棉麻布罩起来了,只能从隐约露出来的地方,看见画布的边缘上有一些新添加的工笔痕迹。
未完成的画。
还是乔晚舟多年沉寂后第一次亲手创作的作品,顾知微对这幅画充满了好奇。
“我啊,不会再画画了。”
“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也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很多很多张画的。”
乔晚舟连哄带骗教顾知微画《燃烧》的时候,曾经这样眼神灼热的,对她说过。
顾知微当时听差了,恍惚间只记住:她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以后的……
鬼使神差地,她无意识地走到那幅画面前,只差一点点就能揭开那层棉麻布。
掀开它,就能窥见乔晚舟掩藏起来的秘密,就像乔晚舟曾经处心积虑探查她的过往一样。
不择手段,才能知根知底。
但顾知微没有,指尖在距离布罩毫厘处顿住。
她望向窗外,雨幕如织。
心情就像想等待潮湿的头发自己干掉一样,只要夏天还在,头发总会自己干的。
……只要乔晚舟还在,这些事情,总有一天,乔晚舟会亲口告诉她的。
“你洗好了?怎么不吹头发?”乔晚舟是打理好自己才进来的,显然已经过了很久,她一边轻松地说着话,一边带上房门朝顾知微走过来,身影巧妙地挡住了顾知微投向画架的视线,随后不着痕迹地将那幅画连同架子一起挪到了厚重的窗帘阴影里。
“天气热,一会就干了。”
顾知微转过身,目光落在乔晚舟脸上,状似随意地问道:
“乔晚舟,当年,你为什么突然不画画了?”
乔晚舟正准备拿吹风机替顾知微吹头发,听到这话,竟微微一愣。
那瞬间,一种顾知微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掠过。
——像是猝不及防被钝器击中,眼神失焦,陷入某种遥远而沉重的回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乔晚舟的头有些晕,也许是淋了雨又快速洗了个预防感冒的高温澡,她的头很痛。
也许……是这个问题本身带来的疼痛。
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些事,乔晚舟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显然想用惯常的轻描淡写搪塞。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门锁卡簧松动的声响,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房门打开了。
雨下的很大,水波一层层,一层层在屋顶、在窗台上荡开。
雨季,十七岁的雨季。
顾知微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
——门边是两个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小孩。
看起来六七岁左右,长得非常相似,应该是双胞胎。
个子略高一点的那个,似乎年长些。
她穿着小小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在看清房内陌生人的刹那,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妈妈”咽了回去。
小小的身体绷得很紧,像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沉默地、直勾勾地盯着顾知微。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审视的戒备。
另一个小的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困倦的小猫。
她迷迷糊糊地趿拉着小拖鞋,径直蹭到乔晚舟腿边,小手抓住她的衣角,仰起脸,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甜糯和委屈:
“妈妈,抱……”
“你不是说等你回来就吃饭的吗,饿了就先睡觉觉。我和姐姐都睡了一觉了,还不吃饭呀,现在都几点啦?”
雨水像石子一样,敲打着透明的玻璃窗。
「妈妈」……听起来多么遥远、熟悉却陌生的词语。
顾知微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因为那两个字,翻涌到心口,胸腔鼓噪发痛。
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心口涌上眼眶,可能是和雨一样滚烫的液体。
「妈妈」对顾知微而言,是听到就会想要流泪的存在。
乔晚舟是母亲,可并不是顾知微的母亲。
人类总是长久的爱着什么东西,也会长久的恨着什么东西。
顾知微爱着母亲,也恨着母亲。
原来那些顾知微以为的,乔晚舟专属的耐心和时间,其实并不只是她的特权。
乔晚舟是一个相当会照顾人的女人,但乔晚舟不是天生就会照顾别人的。
她早该想到了。
那种近乎本能的温柔,那样对她偶尔的情绪和叛逆毫不在意的温柔。
乔晚舟处理她的幼稚,就像熟练到每天在和她的幼稚相处。
——原来这就是母亲。
可惜不是她的。
乔晚舟是别人的母亲。
乔晚舟把那个瓷软的孩子抱进怀里,揉揉她的脑袋,轻声说:
“是妈妈不好,回来晚了。现在可以吃饭了。”
卧室的房门敞开着。
客厅墙壁挂钟下的生长树,现在看来如此刺眼。
两道追逐的生长纹路,起初差的很远,越往上却交织地越发紧密。
顾知微甚至能想象得到乔晚舟让那两个孩子把背挺直,靠在墙壁上,用铅笔一笔一笔细心画下时间的刻痕,再轻声对她们说:“要多吃饭,才会长得更高哦。”
因为母亲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沉船没有发生,顾知微也会拥有一个井然有序的家,在客厅的墙壁上拥有一棵树,一棵属于自己的生长树。
妈妈死去的那一年,自己比最上方的两道痕迹看起来好像还要高上一点吧。
顾知微不可遏制地这么想。
可是她没有家,也没有树了。
“这是顾姐姐。”乔晚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很淡的紧张与羞讪。
她蹲下身,先轻轻摸了摸那个像树獭一样挂在她腿上的小女孩的头,又看向门口那个依旧沉默戒备的孩子。眼神里有种顾知微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老二,晚出生几分钟,叫乔念,”她指了指腿边的小女儿,然后目光转向门口,“这是大点儿的那个,姐姐乔安。她们是双胞胎,快七岁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些哄劝的意味:“乔安,乔念,叫姐姐。”
“姐…姐。”乔安的声音微不可闻。
“姐姐~!”乔念立刻扬起脸,刚才的委屈一扫而空,狭长的眼睛弯弯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松开乔晚舟的衣角,迈着步子,哒哒哒地跑到顾知微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软糯的小手,抓住了顾知微微凉的手指。
那孩子眼神亮亮的,声音纯挚:“顾姐姐,吃饭啦。”
“妈妈今天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说她要等一个人来……”
“妈妈说今天会下雨,所以那个人一定会来。”
“顾姐姐,是你吗?”
“妈妈等的人,是你吗?”
那孩子狭长的眼尾,几乎和乔晚舟一模一样。
透过这双眼睛,顾知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
一个被爱意充盈、无忧无虑、可以肆意撒娇的自己。
顾知微在那样的眼神里,又或者说顾知微透过那样的眼神,不知是在看这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还是在看那个从未被命运眷顾过的自己。
乔念用孩童天真的话语,揭发了乔晚舟漫长的等待。
一整个学期,一百五十多天,三千六百多个小时。
乔晚舟在等待一场雨。
顾知微的心被狠狠攥紧,又酸又胀。
那些童真的句子,很明显不是谎话。
她几乎要相信了。
乔念说乔晚舟一直在等她,顾知微就不得不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她想相信“乔晚舟或许真的在等她”的可能。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雨水里,顾知微拼命想抓住乔晚舟会爱她的可能。
母亲如果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会不会也像乔晚舟一样,长久的,在等待一场雨。
一场会把顾知微困住,等待乔晚舟来捡她回家的、大雨。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乔晚舟,带着一种近乎自救的求证。
然而乔晚舟却微微偏开了视线,目光低垂,落在顾知微那双不合脚的、显得格外空荡的拖鞋上。
顾知微清晰地捕捉到,女人白皙的耳骨,悄然晕开了一抹薄红。
乔晚舟的耳尖红了。
这场猝不及防的“会师”,显然完全打乱了乔晚舟的计划。
她精心准备的温馨开场白,预设的循序渐进,在乔念天真无邪的揭发面前,溃不成军。
乔晚舟此刻的无措,是顾知微从未见过的神情。
也许在乔晚舟构想中,这会是一个很温馨的夜晚。
饭菜的香气翻涌,在白炽灯下,是热闹的、谈论着明天天气会怎样的四个人。
如果家庭的晚餐会令人感到幸福,那餐桌上大概不会聊时政、聊新闻、聊山长水远的领导人,因为幸福是琐碎的,是不具体的,是用词语无法描述的,是会忽略的,是想不起来,但的确在欢笑声中谈论过一两句的小事。
比如聊聊明天的天气会怎样,这样无聊的小事。
是不会在宏大叙事中蹉跎的,这样无聊的小事。
乔晚舟的确注视着顾知微够久了,久到比她自己更了解顾知微对日常的渴望。
被爱收容,被这样细碎的日常、无聊的日常、普通人的日常所包围。
“明天早上会刮风,中午会下雨。”
“你要记得带伞啊,知微。”
这样无聊的小事,让她也成为一个无聊却幸福的人的小事。
——这是无数次顾知微在梦里才敢放肆想象的画面。
不再是“你要考好才能出人头地”,也不再是考差一分就会经受的冷暴力。
不是一到夏天就会烟雾缭绕的麻将桌,也不是逼迫顾知微要慎言笃行,要成为体制内坐办公桌前三岁看八十的、虚伪的牌坊和塑像。
是因为自己逃跑了吗?
所以为了捕获她,乔晚舟编造了新的地狱。
这顿晚餐,这场精心准备的收容,是一张蜜网。
明知是陷阱,顾知微却感到一种近乎自毁的引力——
一个顾知微无法抗拒的……明知故陷的地狱。
乔念的手掌很热,暑气中,小孩睡了一个很安稳的短觉。
那些安稳的、真实的触感带着饱睡后的微汗,在顾知微的掌心中触碰着,像触碰一团很软的云。
乔念那纯粹无垢的亲近,奇异地、正在一点点修复着顾知微心口那道陈年的裂痕。
乔晚舟看见顾知微眼中的怔忪与抗拒,正逐渐在乔念的靠近下慢慢暖化,绷紧的肩线似乎也放松了几分。
顾知微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微颤,想要碰一碰乔念头顶那茸茸的、看起来无比柔软的细发。
动作里似乎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想要触碰小时候的自己。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发丝的一刻——
“咕噜……”
一声响亮的、来自空瘪肚皮的抗议,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是乔念的。
顾知微猛地惊醒,伸出的手像被烫到般倏地收回,指尖紧紧蜷缩。
她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的尴尬。
一定是因为闻到糖醋小排的香味了,一定是的。
一定是这场让乔晚舟等待的雨,下的太漫长了,一定是的。
她平时……
小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然而,心底某处很快又响起一声矛盾的回应:不是的。
她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某种矛盾却汹涌的、名为被爱的可能性,正透过乔晚舟漫长的等待和乔念无邪的亲近,蛮横地撞进她贫瘠的生命。
即便是这样矛盾的爱……也好。
只要是爱,就好。
能让我紧紧抓住的,什么都可以。
乔晚舟适时地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柔和,带着些安抚,驱散了空气中尴尬的涟漪:
“你们先去把碗筷摆好,好不好?妈妈帮姐姐把头发吹干,马上就来。”
乔安依旧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尊小小的、警惕的石像。
直到乔晚舟的目光投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依旧没看顾知微,转身安静地走向餐厅。
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过早的、成熟的克制。
“好呀!”乔念欢快地应和着,松开了顾知微的手,蹦蹦跳跳地追着姐姐去了。
临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冲着顾知微又露出一个灿烂的、几乎晃眼的笑容。
卧室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个心思各异的女人。
“坐到我这边来吧。”
在雨水里,顾知微看到乔晚舟对她伸出手。
在漫长的等待后,向她伸出手。
顾知微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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