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甜豆腐

那整个假期,夏天的假期,就像是泡在雨水里。

因为下雨,小姨似乎更忧愁了。

家里常来打麻将的几位,再打电话过去时,经常说是担心雨水,天气不好,太闷热了,索性就不来了。

“咱们家才刚到江城来,不到一年。脚跟都没站稳。”

“家里往来的、那些需要维护的人际关系不是光坐着等,就能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我们的馅饼啊。”

小姨忧愁着,念叨着这些话反复好几天,又有一阵和顾知微错开,常常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在家里见不到人影。

再见面能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小姨的忧愁就被喜悦代替了,声音也是意气风发的:

“小顾,小姨要和局长、科长还有干部处的主任们一起到地级市调研,预计要出差一阵子。”

“小姨前段时间提出的文旅名片项目——规划三加一旅游文化圈,上次来的王局,你认识的,戴眼镜那个,头发稀稀的那位。说利用这个假期和小姨一起去实地采风,看看有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如果项目做成了,咱们家就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这段时间小姨不在家,没工夫照看好你。也不能在家等你。钱方面,小姨取了现金,放在玄关门口鞋柜上的铁盒子里。你用一次就记一笔,勤拿少取。一次性不要带太多现金在身上,以免遭小偷。”

“千万要记着,学习是万万不可以耽误的,有问题,用家里的座机给小姨打电话。你呼小灵通吧。”

“号码我给你写着,也放铁盒子里,但是没事不要呼小姨。长途漫游电话费很贵。”

“好的,小姨。”顾知微温温和和地将小姨送出家门。

顾知微想的没错,那天在乔晚舟家的留宿,悄无声息,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第二天一大早雨水还没停的时候,乔晚舟骑着二八制式的自行车送顾知微回家,顾知微在后座上给她撑着伞,紧紧搂住乔晚舟的腰。

风很软,她们俩在熹微的晨光和吱呀的车辙中,慢慢悠悠摇晃到离顾知微住的家属院小区还有一两百米的地方,车停下来。

早市上叫卖牛肉腰花粉,糯米鸡和豆腐脑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小摊儿上是一些坐在雨棚下,光着膀子喝早酒的中年人和老年人。

码头城市的清晨,是在碳水和酒精中率先苏醒的。

乔晚舟给顾知微买了双份的过早,两碗热干面,两份冰豆浆。

“带上楼去,给你小姨捎上一份,她只会认为你早起是去买早点了。”乔晚舟抚了抚顾知微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这个暑假……女孩清丽的眉眼,看起来已经略微显露出成熟的风致,时常看得人挪不开眼。

比如在这个寻常的早晨,寻常的檐下雨里,顾知微的眼神很亮。

亮的发烫,那是明确期待着什么的眼神。

“还要吃些别的什么吗?”乔晚舟最终收回手,她揉了揉眉心,昨天哄乔安和乔念睡觉费了不少心神,最后她和顾知微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着话睡着的。

早上起来时两个大人睡在中间,身旁一边是乔安,一边是乔念。

乔念扒着顾知微,两条腿都夹人家腰上缠着,而乔安只是静静蜷着身体呆在离乔晚舟五六厘米的位置,睡的很乖巧。

乔晚舟醒来的时候,顾知微看起来早就醒了。

女高中生盯着她的嘴唇时,也是像现在这样不容忽视的,亮的发烫的,期待着什么的眼神。

乔晚舟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克制地抚了抚顾知微的唇角,指尖有些软,捏在润肿的边缘,反复狎玩。

顾知微听到乔晚舟的呼吸变得又喘又急,但最终只是深深凝着她,什么也没做。

两个人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在乔安乔念的细胳膊细腿间闪挪,最后小偷似得逃跑了。

在晨雨中,乔晚舟送夜不归宿的顾知微回家,像是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私会和夜奔。

可惜什么也没发生。

“还想吃……”还想吃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个会喜欢女人的女人。

顾知微觉得是乔晚舟让自己开始变得不正常。

身体酸胀,头脑发热。

在这场看起来无休无止的大雨里,一切都变得不正常。

明明只是把她当做老师一样仰望,明明只是把她当做母亲一样渴求。

可是不会的,人是不会对那样两个名称产生欲|望的。

想和老师接吻。这种事情说不出口。

想被母亲一口一口吃掉。这种渴望无法请求。

“再买碗豆腐脑吧。”顾知微垂下头。

她看了眼乔晚舟握着伞把的指骨,那手指早上才带着她们两个都无法戳破的隐秘,肆意捏揉了她唇角,那里变得很肿,带着欲、望的潮湿和肿痛。

可再过不久,也许是三十秒,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

不知道多久,那双手就会再次握着送她回家的车把,载着乔晚舟,不清不楚地驶离顾知微的世界。

乔晚舟应了声,买一碗甜豆腐,不到两毛钱,她让老板加了很多糖,很多很多。

多到老板已经要合上塑料盖子了,乔晚舟却制止,自己接过碗来,一勺一勺,往颤白的、细嫩的水豆腐中心,撒上甜蜜的、欲|望的粉磷。

顾知微盯着乔晚舟的背影,那个初次见面时笃定的、游刃有余的大人。

现在却轻微缩着肩膀,因为逃避她,也因为留念她,利用加糖这件小事,无限无限的,想要延长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

糖加好了。

是时候说再见。

粘稠的糖粒在水中融化,变成沿着静脉,缠绕紧心脏的丝线。

乔晚舟转过身来,把早点一起递给顾知微,包含那碗新加的甜豆腐脑。

指尖交错时,两人目光一触,那些灼热和滚烫就要溢出来,乔晚舟竭力放缓呼吸,她克制地握了握顾知微的手腕,乔晚舟的声音很慢,她说:

“再见,顾知微。下次见。”

如果顾知微再次逃跑,那么这声下次见,也许又会是两人心知肚明的,再也不见。

“老板,给我冲个醪糟蛋酒。”

“老板,我要一碗七毛钱的热干面,多给葱花,还有萝卜菜,再来点儿醋。”

“加份牛板筋,给我打一毛钱的襄阳糯黄酒。”

早点摊人来人往,顾知微和乔晚舟被行色匆匆的人群挤到铁皮棚下,不到五十厘米的延长板,从二楼别家住户的空调外机下延伸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避雨的空间。

地上是坑坑巴巴的水渍,被行人胶皮的鞋套踩出几声细微的涟漪。

顾知微接过早点,却突然拽过乔晚舟那只握着雨伞的手,长柄的骨伞向下倾斜,猛烈的倾斜,在天地失色的一瞬间——

乔晚舟被拽的倾下身子,顾知微的手攀住她的衣领,少女的指尖攥紧,于是领口也变得和心跳一样褶皱。

轻轻的、一碰即退的,快到让人心跳欲裂的、震耳欲聋的。

一个吻。

女高中生咬了她。

尖着牙的,咬得乔晚舟唇上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很甜……

因为顾知微说:

“这个暑假,如果不下雨,我都会在教室里自习。如果下雨——”

“如果下雨,我会在美术教室画画。”

这些话是明晃晃的暗示。

女高中生让雨水变成一场她们双方心知肚明的邀请。

乔晚舟紧紧抿唇,小心翼翼含住那些酥麻的,令人发痒的、疼痛的触觉。

她想留住夏天的味道,于是温声说:

“如果我来,会先敲门。”

“这样一来,无论下雨,还是不下雨,你听到声音,就会知道有人在等。”

乔晚舟把开门的权利交给了顾知微。

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个会喜欢女人的女人。

那些柔软的,被精心呵护的,令人上瘾的感觉。

乔晚舟,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给了我在你世界里肆意妄为的权利,那就永远,永远不要收回去。

“再见,乔晚舟。下次见。”

“再见。”

……

小姨不在的那个暑假,成为了顾知微生命中最为漫长的暑假。

那个暑假是罕见的梅雨季,04年,雨水越来越大,顾知微在连天雨水中模糊了对所有事情的记忆。

她只记得乔晚舟。

和乔晚舟逛过超市,和乔晚舟煮了很多很多次饭,和乔晚舟一起走过江城的很多条小路,和乔晚舟在杨泗港大桥下摇晃着两根仙女棒,冒充最闪亮的焰火。

和乔晚舟一起避雨,和乔晚舟一起画画。

乔晚舟有意识地要把她所掌握的所有关于油画的知识倾囊相授,有时候画没画完,甚至会带回教工宿舍,让顾知微留宿一夜,做完作业后,画到凌晨。

午夜时分,洗完澡特别饿。

两个人头发湿哒哒地游进厨房下面吃,闻到身上同款洗发水的味道,乔安乔念已深睡了,孩子们已深深睡去了——

在锅前,在灶台前,一起无聊地消磨时间,撑着脑袋等面熟的,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乔晚舟,最近为什么不再教我调色了?前几天我就发现,你调的那些过渡色,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有些颜色似乎是有色差。”

乔晚舟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不易察觉的晦涩:

“是你对颜色饱和度和对比度的感知上升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微…你会成为比我更加优秀的画家。”

每每话题到这里就止住了,顾知微无法接话,她们也就都默契的不去谈以后。

只是乔晚舟的迫切,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最近看东西时,那些剧烈的头痛愈发明显,连此刻眼前静止的阳春面,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视野边缘开始时不时出现扭曲的水波纹。

她世界里所有的色彩都在逐步、逐渐变得灰暗、浑浊。

教顾知微作画时也变得极其吃力,手眼协调相当困难,无法精准落笔。

起初她以为只是累了,就像现在,她以为只是累了。

乔晚舟对顾知微说:

“你吃吧,吃完不用管,我明天收拾。我先睡了,有点累。早点睡,明天见。”

顾知微皱了皱眉,她看见乔晚舟握筷子的那双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那被挑起来的一根根细面,断在碗里,汤汁溅的到处都是。

“太累了吗?早点睡,乔晚舟。”

那天晚上顾知微没去客卧,她躺在乔晚舟的身边,握着乔晚舟的手,心思百转千回,直到天色微亮,才不知不觉睡着。

可那之后的几天,乔晚舟又变得很正常,甚至主动提出给顾知微画示范画。

运笔有力,色彩和谐。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经历过意外的人,总是对疾病和天灾有着过度防范的敏感。

顾知微这么想到。

如果夏天永远不过去就好了。

那个夏天,她和乔晚舟最近的距离,停留在伞下的,那个浅尝辄止的轻吻。

她咬了她。

——可夏天还是结束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