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地级市文旅局对小姨提出的三加一旅游文化圈的项目很感兴趣。整个湖省无论是劳动力、旅游政策还是财政规划，的确都被江城虹吸了，这次省会城市能想着动一动下面的工程，先富带动后富嘛，哪怕是未定稿的计划，地级市的班子也配合的相当积极。”

“我有预感，这事儿能成。等小姨的好消息吧小顾，这趟差出完了，等小姨回汉，兴许项目定下来，你往后向上走的，选调生的路子，小姨也能给打通……”

“一定要好好学习，目前虽然乾坤未定，但你的成绩才是未来荡平一切障碍的硬通货。名校光环之所以是光环，是因为金银傍身，腰杆挺直，你才能压死一排人，才能堵上所有流言蜚语。”

“这个项目虽然是小姨提的设想，但真说实地采风，走访下来，很多时候都是资历深学历高的领导说话有声量，小姨一个县城升上来的……”

“好了不说了。省内漫游也挺贵的，九月调考，小姨等你的好消息。成绩出来，到时候再呼小姨。”

“好的，小姨。”

顾知微挂了电话，对门房的保安师傅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谢师傅，我先回家了。”

“好好，真乖，我的孩子要是像你这样——”

那些见着她和环伺豺狼虎豹没什么差别的眼神和声音被转身出门、没有任何停顿的顾知微甩在身后了。

她和小姨住在文旅局公派的家属院里，家里没装座机。自己要是想呼省内长途，为了不给门房添麻烦，往往就会选择到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而小姨要联络她就直接得多，传呼机发消息到总台，让保安师傅拦住放学回家的她，等上几分钟，夜晚准时八点三十五分，小姨的电话就会分毫不差打过来。

精准地、规行矩步地、她那和运转的齿轮螺丝一样，必须严丝合缝的人生，活在小姨稳拿把纂的掌控下。

即使隔着一两个城市的距离，那些牵引她四肢的丝线，也仍旧具备一呼百应的压迫力。

连呼吸都显得不自由。

她唯一的自由，是乔晚舟。

开学第一周，乔晚舟突然变得很忙。

暑期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光，仿佛随着雨水和暑热的结束而消散了。

她们连告别都来不及说，就自然退回到传统意义上老师和学生的、正常且安全的位置。

乔晚舟和顾知微，只在第一周的校本课后，隔着相约着去小卖铺买冰棍儿的高中生们，匆匆见了一面。

短暂的课间，一期一会，灼人的思念在胸口鼓噪。

高中生谈论课间生活的热情比夏天的余温高涨多了，有活力的学生们，活在经济上行年代的学生们，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连闲谈的声音也是激昂的、灵动的。

“你听孙燕姿吗，还是蔡依林呀？”

“江城的第一条轻轨通车了，搁别的地儿这个得叫地铁吧，从宗关可以直达黄浦路诶，那是从硚口区直通江岸区了吧，真方便啊，以前坐巴士和公交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那坐轻轨要花多久？我没坐过呢。”

“我知道我知道！前两天我妈刚带我去办事儿，坐过一次，过一站只要两分钟左右哦，环线坐完也才十站出头，估计不超过半小时吧。”

“而且那么快的车速，运行起来却很轻盈，车窗还能看见外面的风景，挺像中山公园中心广场上那个环轨列车的，感觉倍儿棒，我小时候可爱坐了！”

“科技改变生活！”“科技改变生活！”

“是啊，把你mp3借我听一下，我要听梁静茹的《燕尾蝶》~”

那些青春的回响声中，不时有零星几人注意到她们——

教室后门和步道长廊的相连处，一个隐秘的拐角。

乔老师似乎是负责任地在对年级第一进行私人辅导。

……只是到底在辅导些什么呢？

乔晚舟踩在银色的高跟鞋上，波浪的卷发在顾知微眼前摇晃，女人的发尾很软。

她们用眼神克制地触碰着彼此的身体，视线黏稠，说的话却简短又谨慎。

女高中生在这个暑假的雕琢下，在她们一起吃过的很多顿很多顿家常饭菜的雕琢下，圆润了些，那些独属于女性的成熟风致在眉眼间悄然隐现。

已经是个很有魅力的大人了啊。

柔软的肢体，泛红的眼尾，捏着画笔，被握住时，会轻微颤抖的手腕……

乔晚舟声音晦涩，她说，崇礼这学年就要把艺术特长生的板块交给她统筹了，后续会变得很忙，甚至连副课也不能再任教了，她会全身心地开始筹建崇礼第一届美术生的培训。

“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

才短短一周没见，乔晚舟却瘦了好多。

那声音低喃又自苦，一时间听起来竟然像某种过于沉重的告别。

眼神还黏在顾知微脸上，流连、不舍。

像在细细密密地亲吻。

话还没说完，顾知微甚至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打趣地问乔晚舟：

“那我们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难道就不能再见面吗？”

去你的宿舍，难道就不可以吗。

那些疑问的腹稿被上课铃声打断了。

萧闻栀此时恰好捧着刚刚穿过整个操场到教学楼另一头的小卖铺买的芦荟酸奶朝顾知微跑过来，眼神明亮。

她看见乔晚舟先是一愣，很快又若无其事把她喂养顾知微计划中的固定环节——课间零食递过来，声音明朗：

“顾知微，喏，给你。”

见一时两人都没反应，萧闻栀自如地拆开吸管，插|进酸奶，那些芦荟的透明果肉被轻易地斩断了，萧闻栀略微用力，塑料的吸管底部传来了沉重的应力。

那是要某些黏着的果肉被分离时，传来的阻力。

萧闻栀笑得明眸皓齿，她把酸奶递给顾知微，看着她喝下去，又轻轻推着顾知微向教室里，属于她们俩的双人座走去：

“快九月调考了，顾知微能不能来我家帮我补习啊——先别拒绝我，这次全市排名很重要，求求你，考差了我妈一定会剥了我的皮，你小姨那边交给我就行啦，我让我妈给你小姨打电话，至于补课费

——考完了我请你去看电影行吗，就看《2046》，梁朝伟和王菲对戏欸。”

“科幻的，爱情片儿。”

长久的、刺耳的上课铃声结束了。

爱情……电影吗？

乔晚舟静静看着两个并肩行走的女孩，和她渐行渐远。

三个人同时站在这个长廊的拐角，果然很拥挤啊。

乔晚舟流了很多汗，因此感觉眼睛有些潮湿。

顾知微去向，没有她的空间了。

还没能好好告别。

——是想好好告别的。

顾知微再回头的时候，教室的后门关上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

-

2004年，九月份的第一周，暑热在挂壁电扇的流风中反复稀释着。

本应是个昏昏欲睡的下午。

惯例来说萧闻栀是要借着课本的掩护，和课桌面亲密接触，然后睡她个天昏地暗的。

这节课是语文课，正好是科技古文的说明文专题。

老师发的文章更是助眠剂，上面写了些什么啊……

[尾分客星是指1604年，明朝时期超新星爆发的现象，从出现到消失约11个月。]

[这是人类对银河系内超新星爆发的最后一次肉眼观测记录，它的历史意义不言自明。]

[而在现代天文学观测史上，中国记载和开普勒独立观测的先后时间顺序，始终饱含争议。]

[实际上我们不应争执“由中国最早发现”还是“开普勒率先观测”，作为同期独立观测的两份重要研究数据，它们无疑都能显著突出古代科技成就的现代价值。]

“但学术界也普遍承认，中国的记录更为系统。”

两边，同期、同时，观测到某个超新星的爆发吗。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萧闻栀想。

是我先看见的。

——那颗超新星。

顾知微难得在课堂上走神了。

她想着自己待会下课后肯定要再去教师办公室找一趟乔晚舟的，她想着要把那些不清不楚的疑惑问出口的。

正在这时，肩膀上传来了柔软的重量。

萧闻栀似乎是又睡着了。

这次没选择课桌当床，可能是太困了，科技古文专题连自己都听得枯燥无味，更别提这个除了海子的诗，什么也读不进去的小蚊子。

女孩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呼吸很烫，倦眼半阖，迷迷蒙蒙的。

顾知微把试卷举得更高了些，遮住萧闻栀昏昏欲睡的脸，在试卷后，她轻轻用手掌托住萧闻栀的侧脸，柔软的指尖陷进青春的肌肤，她想让同桌的睡眠安稳的降落在课桌上——

只是这很短的一瞬间，萧闻栀却似乎是陷入了深度睡眠，脑袋突然沉重地在顾知微掌中下坠、再下坠。

那些不可抗的地心引力，让萧闻栀饱满的唇珠，绵软地划磨在顾知微灼热的掌心。

很痒。

“萧闻栀，醒醒。”顾知微指尖蜷缩，陡然抽回手，湿热的触感让人手心发麻，她脸有些热，都要怪乔晚舟，是那个女人把自己变得这样奇怪的。

奇怪到必须要和好朋友保持好谨慎的距离。

“唔…啊。”

萧闻栀懒懒醒过来，眯起眼睛，怔忪了会，似乎是从深度的睡眠中被唤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她抿紧唇，好一会，才慢悠悠地拿出另一罐酸奶，细嚼慢咽起来。

那些柔嫩的芦荟，在唇齿间，反复咀嚼时，还会残留有顾知微掌心纹路的余韵。

这算是亲吻吗？

算吧。

嘴唇狠狠擦过肌肤，她在顾知微柔软的掌心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一想到这里，那些独属于午夜的冲动就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心脏止不住酸涩地肿|胀。

萧闻栀为这样的反应有些难为情，但又隐秘享受着身体悄然觉醒的新奇体验。

萧闻栀想，她理应要做那个记录的更完整的人。

对这样一颗闪耀的，会温柔托举她的，超新星。

要做唯一的那个，能被历史赞颂的记录者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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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纵容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