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微确实是逃了,逃得兵荒马乱,马不停蹄。
母亲开始整日整夜不着家。
她们见不到她,也找不到她。
乔安给顾知微打过一个很漫长的,沉默的电话,隔着电子荧幕,没有人说话。
顾知微在听到一声有些哽咽的“妈妈”之后,乔安的电话也被挂断了。
她开始不回复乔安和乔念的任何消息,对大的和小的孔雀开屏的朋友圈熟视无睹。
当然更不用说那些像报备一样的每日定时定点发到微信上的日常关怀。
运动员的任性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
一次失利后往往是不被允许接连第二次失利的,乔念在那个吻后,在江城没待上两天,就收到了教练的夺命连环call,要求她立刻归队,筹备接下来备战全运会资格赛的全国游泳锦标赛,乔念不得不立刻飞往北城参加特训。
时间的形状往往如此,像钝刀子挫肉,让一切的疼痛和想念在流逝中不断侵蚀、蔓延。
乔念无意识地开始练习潜泳。
她在长训结束后的自由时间里,玩了命地下潜,潜到泳池底部那些水波间晃荡的光线旁边,她伸出手触摸它们,就像伸手触碰母亲腹部柔软的妊娠纹。
她不是顾知微生出来的,此刻却每每恨起这件事,如果自己真的是顾知微亲生的就好了……
那母亲一定不舍得。
逃得这么彻底,拒绝得这么彻底。
「我最近挺好的,顾知微。」
乔念给顾知微发imessage,已读不回。
训练期间乔念有好几次买了凌晨飞江城,中午前返回北城的机票,她挤出时间花了好几个钟头跨越大半个中国去Prism Gallery楼下堵顾知微,却都只得到Emily的一句:
顾知微啊,她出差去了。
乔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和母亲在同一个时区里呼吸。
从Prism Gallery步行回家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二十六分。
乔念路过顾知微路过的树,吃顾知微吃过的早餐店,和顾知微打过招呼的保安岗亭敬礼。
她静静站在顾知微的房门口,盯着母亲床头柜上散乱的几支口红,幻想顾知微会出现。
「最好别让我找到你,顾知微。」
那些放纵的,想起来就会让人手指发痒,身体发软的,短暂的亲密。
含住…母亲嘴唇的触感。
好像真的只是醉酒后和顾知微那句喂恐龙一样乱七八糟只存在于侏罗纪或者是白垩纪管他什么世纪当中的一次美梦而已。
「我们可以不经常见面的,只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信用卡为什么不刷?钱够不够花?」
「知微~我拿奖牌了,全运会,你会回来吗?」
乔念开始后悔了。
如果一直恪守分寸,不打破天平的平衡,她就能永远站在离顾知微最近的距离。
她们不是亲生母女却能胜似亲生母女,是除了生死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将她们分开的关系。
她可以一直拥有这份独一无二的亲密,像守着一件易碎品,隔着安全的玻璃罩欣赏母亲。
自己为什么要忍不住呢?
因为姐姐出手了,自己就一定要和她争吗?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自己喜欢的玩具,看上的……姐姐似乎总有兴趣。
她小心翼翼攒零花钱买的那只眼睛会眨的布偶熊,刚抱回家没两天,就被姐姐“借”去,最后塞在姐姐的下铺的床脚里落灰。
她在海边捡到的那枚圆润的、带着奇异纹路的贝壳,被姐姐轻飘飘一句“好看”就拿走,放进了姐姐的文具盒里。
她看中的那条缀着淡色纹路的连衣裙,明明说好是乔晚舟送她的生日礼物,最后穿在姐姐身上参加了班级典礼。
甚至她偷偷在窗台养的、只有一小簇的薄荷草,姐姐看见了,第二天窗台就摆满了姐姐科学课上学种的黄豆芽,那点绿色就彻底消失了。
姐姐都要争,都要抢。乔念抢不过,也争不过,所以这一次她怕了。
怕顾知微身边再也没有她的位置,怕母亲眼里再也不能看见她。
……怕到在那个吻之后的第二天,她其实很早就醒了。
当姐姐的脚步声停在顾知微房门口,当那熟悉的、有些寡淡的气息靠近床边,乔念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她听见了。
听见姐姐俯身时衣料的摩挲,听见落在母亲唇上的轻吻,以及……以及紧随其后,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唇舌间搅弄出的黏腻水声。
那声音,像细小的针,扎进她的耳膜,刺进她的神经。
她不敢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
她把呼吸压到最轻,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可那声音,那从姐姐和母亲唇齿间发出的、在她听来无比龌龊的声音,却像带着电流,让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小腹深处无法控制地泛起一阵隐秘的、令人羞耻的痉挛。
她死死攥紧被角,脚趾蜷缩。
即使姐姐被扇了一巴掌,追了出去,她也仍旧不敢睁开眼睛。
「只看着我,不可以吗?」
「可以像扇姐姐那样扇我吗?」
顾知微不回复任何消息,她是乔念的树洞。
母亲看到这些话会觉得恶心吗?
如果树洞无回音,那乔念就钻进树洞的身体。
她选择首先站到树能看见的地方去。
乔念最近接受了很多采访。
她在全国游泳锦标赛上游出了个人混合400米的最好成绩,一举打破全国记录。
一时间风头无俩。
乔念成为体竞圈新生代宠儿,她的名字连续挂在微博热搜上,让人无法忽视。
-
乔安只打过那么一个电话,她没有再找过顾知微了。
那天追下楼,她看见顾知微在哭——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母亲很脆弱啊,又很担心她们发现她的脆弱,所以哭的时候,都会选择戴上墨镜。
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了。
可乔安知道。
乔安知道顾知微所有的习惯,她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所以她给足了顾知微消化一切的空间。
可以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
但顾知微逃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以来乔安能得到的关于顾知微的消息很少很少,聊胜于无。
往往是刚通过消费记录查到母亲的所在地,顾知微就不见了。
看不到,听不到,触碰不到她。
母亲的消息就像鸩毒一样,十天半个月才能饮一次,让乔安不停戒断,又不停复吸。
乔安快要疯了。
不可以再无休止的延长下去了。
这样的分离,她无法忍受。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得到的,如果你精心培养一株藤本月季,那这朵花就必须接受,在种花人的呵护下,剪剪裁裁,缝缝补补,养在盆栽里的宿命。
乔安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把那株逃跑的藤本月季,重新栽进自己的土壤里。
她要主动创造一个和顾知微能不断接触的机会,而顾知微无法抗拒,无法回避,无法拒绝。
就像很多年前乔安主动接受顾知微,让顾知微有机会成为她们的母亲一样。
这些计划需要谋定后动,徐徐图之。
已经很多个24小时没见了啊…
会感到寂寞吗?
还是会寂寞的吧。
就像门口玄关处很久很久无人问津的成对的拖鞋,消耗的很慢的漱口水和牙膏。
寂寞是顾知微不再回家时,连等待都令人感到窒息的厢式电梯。
乔安做了很多个噩梦。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呢?
梦里亲吻母亲的画面不断重复上演,那个还算得上品尝的亲吻被巴掌打断。
她脸上火辣,身下却湿润得难以自持。
梦里的画面不止停留在亲吻。
母亲什么也没说,她涌出来的东西,被乔安温温柔柔地舔干净。
——于是醒着的时候更加煎熬。
乔安把顾知微留下的所有衣服都闻遍了,直到母亲的味道变得很淡,也还是会寂寞。
夏天是什么味道?
对于很多人而言,是蝉鸣,是下坠的蜻蜓,是永远干不掉的,湿乎乎的青苔,是筒子楼楼底下不打烊的烧烤,是失眠的月亮,是电线杆上挤满的麻雀。
但对乔安而言,是母亲的衬衫,用过的口红,和喷在手腕内侧的,固定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乔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好好念书的,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出人头地。
她只是不想顾知微太累了。
因为这个简单的初衷,她好像已经坚持了这两件事情很久很久。
学习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她从来就知道。
乔安就是这样自苦着,从省重点小学,到省重点初中,到省重点高中,再通过竞赛保送跳级的方式,拿到NOI金牌,提前进入清大的自动化专业。
大一还没结束时,她和校级团队就开始小规模的试验机器人创投项目,在国际打比赛,拿到初创孵化基金。紧接着是天使a轮和b轮。
一路自苦,才有了她作为原始技术股东,共同成立的,国内第一梯队的具身机器人研究公司——天和科技。
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除了自己,没有更适合站到顾知微身边的人。
乔安想起了生日前的,准备已久的那个“惊喜”。
天和科技的机器人在暑期前的机器人马拉松大赛上,成为黑马,一举夺冠。
她本来是要在生日那天,连同这个好消息,还有全新的自己,又或者说是新鲜的自己,一起进献给顾知微的。
顾知微的心很软,乔安向来知道。
她怕改变,但如果是潜心的讨好,顾知微没办法拒绝。
但母亲居然就那样跟着妹妹走了……
乔安承认,她当时嫉妒的发疯。
顾知微走后,她一个人在那个很吵很吵的卡座里,喝了很多很多酒。
她点了母亲点过的马天尼味美思,也喝了很多杯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酒。
再回家时,头重脚轻,脚步悬浮。
她原本只是着急想要去一趟洗手间,却无意走错来到主卧的套间。
等从洗手间出来之后,模模糊糊准备躺上床时,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间。
母亲被妹妹半搂着,睡着了也不安分。
乔安看见妹妹的手臂亲密地揽住母亲的小腹,顾知微呼吸之间,那双看起来总是水盈盈的,柔软的嘴唇,带着明显被人品尝过的痕迹,一张一合。
乔安默默注视着,就如同很多年一直以来默默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她观察着顾知微的所有反应。
原来喝醉了是这种感觉啊。
意识出走,所以身体成为思想的主导。
来母亲的房间,长久以来偷偷注视着母亲,已经成为一种身体的本能和惯性。
乔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她看见妹妹轻轻颤动的眼皮,似乎睡得很熟。
她撑起身体,借着从窗棱的流进来的夜色,看清了妹妹嘴唇上同样显眼的痕迹。
……妹妹吻过了母亲。
一时间那些所有肮脏的,冲涌的,疯狂的嫉妒涌上小腹。
乔安伸出拇指,擦了擦母亲的嘴唇。
那里被吻过了,理应很脏。擦擦就好了。
可是——那里也很软,很烫。
要怎么处理呢。
那里留下了,不应该在那里,也绝对不允许出现在那里的,被人品尝过的痕迹。
酒精让乔安的头很痛。她的心也很痛。
她长久的注视着那个显眼的红色痕迹,直到月亮打烊,太阳上岗。
时间让酒意渐退,她脑子里逐渐只剩下了四个字: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她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乔安的心很痒。
那是一种忍到连呼吸都胀痛的,从肺部升起的,蚀骨铭心的痒。
这样的痒让她无法再退后,于是只能往前、再往前。
那些肖想过无数个日夜的、属于母亲的,就在她眼前。
乔安苦涩地轻声呢喃:“对不起。”
她小心翼翼地、很慢地、贴到那个曾经在过去,无数次指导她的穿着,指导她的礼仪,教会她许多做人的道理的,那个地方去。
母亲的嘴唇。
——回忆就到此结束吧。
希望不被爱的过去也是如此,都到此结束吧。
这样你追我逃的游戏,乔安已经厌倦了。
世界为什么不能像巴赫的平均率,像机械齿轮运转的物理逻辑,像行星永远会在既定的轨道上围绕着恒星,按照她的思维和她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呢?
世界会这样的。
世界理应是这样的。
「震惊!天和科技即将联合Prism Gallery画廊举办机械美学科技艺术展!」
乔安的科技公司上了头版头条。
微博的社会频道点亮一个爆。
紧接着是另一条爆炸消息,泳坛天才新人即将签约,成为另一家和天和科技对垒的机器人公司品牌挚友。
#我的转身精度=Alpha机器人的关节控制精度
#乔念xAlpha机器人
#23岁天才清大毕业生vs 23岁泳坛天才新秀
#不是伪骨科这是真姐妹
#亲姐妹反目成仇由爱生恨为哪般
“你看到微博热搜了?”萧闻栀给顾知微打电话。
“很难不看到吧,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顾知微刷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天都塌了。
乔安和乔念似乎罗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们和小的时候那样挤压她,占据她。
在冒犯了她之后,居然还敢身体力行地用行动告诉她:她跑不掉的。
“你准备怎么办?”
“萧闻栀,帮帮我。”
“定位发我,我去一趟你那,你这段时间用我的副卡。”
顾知微再一次逃跑了。
她推掉了所有工作,休了积攒下来的所有年假。
她飞到国外,躲到没有乔安和乔念的城市,准备躲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躲到她们都对她淡了。
“你在哪?”
“瑞典。”
“买去日本的机票吧,我们东京见。”
“东京见。”
挂电话的时候,顾知微以为,这次她能躲很久。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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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你了噢。”
乔安在失速的东京电车上,找到了那株失踪的藤本月季。
这一年是2020年,乔安乔念的第二十三个生日,母亲三十三岁。
这一年是顾知微抚养两个孩子的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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