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保健室

03年那会,即使是省会城市的公办重点中学,说实话,各种综合条件也并不能尽如人意。

顾知微小时候家境还不错的时候,也曾经在江城念书。

念的是私立小学,不说别的,教学时间的规划相当张弛有度,该玩玩,该学学,走的是正统素质教育的路子。

顾知微不记得是几年级的时候,还曾经有一次作为双语志愿者代表,有幸参加了学校和京城四中的游学交流项目。

那会虽然顾知微念的是私立小学,但真正去到京城,才知道什么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私立小学能保障每个小孩儿上得了微机课,微机课上人人能上手摸一摸厚重的方块电脑——打开那个笨重的大箱子,显示的是XP系统的蓝绿色开机画面——就已经甩了同年龄层公办学校十万八千里了。

但京城四中连步道走廊的天顶上,都用顾知微叫不上名字的类似于“投影装置”的东西,投射上了一系列主题为人文、历史的科普知识。

甚至有个文化长廊还是星空主题的。

天子脚下的门生就在顾知微还没认清楚九大行星分别是什么的时候,每天沐浴在这些旁人稀缺的、而他们触手可及的知识下,轻松的活着。

崇礼中学对比起来就显得太朴素了。

这种朴素不只是教学设施上的,还有教学管理上。

是那种既要完成任务追求素质教育,又要抓成绩抓指标走应试教育,什么都想要,两边都不放的那种朴素。

表面功夫上是要做到位的,搞社团、重人文,最好还能创创新。

背地里——倒也不背着人,是走读生早上六点半就要进教室早读,高一晚上晚自习上到七点半,高二八点半,高三深晚,自愿参加,补到十点半的那种朴素到极致,只为了追求成绩的教学管理。

顾知微这届新高一,不知道是不是校方受了刺激,受不了在精英填鸭教育下升上来的省会重点尖子生们,居然考不过顾知微一个县里,对于江城土著们而言,算的上是“乡里”位置,升上来的野狐禅——总而言之,没见过这么严苛、且不合理的时间规划的。

高一新生被给予厚望,连军训和上课的时间都交替的很紧密。

那会没有提前开学军训这种说法,高一正式军训是在九月一号开学之后。

往年是开学了以后利用一整周专门的时间开展军训活动,而今年不一样。

学生们往往上午还在操场上顶着烈日踢正步,下午就坐在教室里演算物质的量、摩尔质量或者函数的定义域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知微的体质不太好,初三那次松懈的失利后,小姨不再允许她做任何和学习无关的事情。

课外书扔了,琴不练了,画笔撇了,更别说耗时耗力的运动训练。

顾知微和体育两个字搭边的时候只有上初中的时候,上午的课间操,和每周一次还老被班主任占的体育课。

偶尔动弹两下而已。

所以强度这么高,安排这么不合理的密集训练,连续进行到第四天时,在上午的气温突破38度时,顾知微差点晕过去了。

就在军训的队列里。

当时顾知微旁边的女孩儿扶住她,顾知微特别不好意思,她晕得很,连声小声说:

“谢谢、谢谢……”

“多大事儿啊。你这可不行,别傻站着了,我送你去保健室吧。”

那个女孩吹了吹刘海,顾知微看见她明朗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

“顾知微。”

“萧闻栀,无边落木萧萧下,此夜曲中闻折柳,栀子红椒艳复殊——我妈看小学课本一样取了一个字儿,我挺喜欢的,叠起来还挺有意境。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小蚊子,哈哈。”

“……谢谢你萧闻栀,我还是自己去吧。”

“别啊,这可是难得的特权。运送伤员,就可以不用顶在这太阳下面傻晒了,我帮你才是帮了我自己,你可千万别拒绝。我就送你到门口,然后我去小卖铺吃冰棍儿,一会儿给你带一支,咋样?”

“好。”

萧闻栀说话和机关枪一样,特别密集,顾知微根本插不上话。

这女孩子看起来是相当好相处的自来熟,很可爱,说话抑扬顿挫的,看她说话和看了场春晚一样,热热闹闹的,顾知微并不反感。

毕竟在初中,没有同学会和她这样说话。

-

“嗯,你是过来拿药吗?”

“是的,老师。”

——这是顾知微这个礼拜第五次遇见乔晚舟。

下午上课前顾知微必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虽然在被萧闻栀送来保健室的路上,暑气已经消散了些,但头还是晕晕乎乎的。

顾知微有些担心高温中暑会引发热射病,毕竟自己身体的确不好,抵抗力有点低,平时也容易小打小闹感冒,基本都是忍下来的。

实在病的受不了,小姨才会把她带到家楼下的小诊所打吊针,小诊所开抗生素用量特猛,基本上放学后去打,连续打两针,就药到病除了。

03年那会人们对高热、晕眩、咳嗽这几种表症,还心有余悸。

毕竟**才刚刚结束,SARS病毒龙卷风一样席卷了02年底到03年的整个夏天,才终于被遏制在七月。

流言消失了,病例传播消失了。

学生们也再不用每天用双氧水和酒精擦手擦课桌,戴好口罩才能出门上学。

大家又露出了粗糙而原始的面孔,或许也是青春且靓丽的,总之不像隔了一层粗糙的口罩一样,你看我我看你,雾里看花,隔着层可悲的厚障壁。

那会的人们自我疗愈和自我修复的机制也和经济腾飞的速度一样,挺快的。

一个时代的阵痛,往往只残留在生活行为的细枝末节处。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歌照唱、舞照跳,历史仍然是一架不回头的马车,滚滚尘烟,向前飞驰。

只是不敢生病这个阴影左右着那些敏感的青少年,也同样左右着恐慌更甚的顾知微。

她除了担心身体,还必须担心成绩,因为成绩忧关着她未来还能否拥有健康的身体。

一旦掉课,所要承担的后果顾知微不敢想象。

“老师,我想领一瓶藿香正气水,我头有点晕,上午军训中暑了。”

乔晚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从锁好的药柜里找出一个玻璃安瓿瓶,递给顾知微:

“既然不舒服——”

女高中生体质看起来很虚,脑门上还细细密密渗着汗,校服的领口松散,扣子开了两颗,胸口到脖颈处白皙的肌肤上隐约还能看见一根颜色很淡的青筋。

乔晚舟盯着顾知微看了好一阵,眼神深邃地仿佛是想要洞察顾知微的灵魂。

“不舒服的话,下午的课就翘了吧。你们班的课表我挺清楚的,下午都是副课。就在这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她顿了顿,温和地说:“别那么累。”

最后几个字顾知微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和这个老师很熟吗?

顾知微对乔晚舟最初的滤镜已经碎了,又或许是渡上了一层新的。

最初她以为这个老师是年轻的校领导,能在校长办公室那么轻松笃定的就帮她争取到了开学典礼上国旗下讲话的名额,但后来接触下来,顾知微就不这么想了。

哪个政教处主任或者校党委书记会同时是美术老师、心理咨询老师、音乐老师、又甚至是保健室的校医的?

顾知微觉得这个乔晚舟很有些神秘,她的自信大概源自于她很有钱吧,看起来穿的衣服的确品质不俗。

来学校大概是哪个领导的亲戚,下放来这儿体验生活的,毕竟想干啥就干啥,把市级重点中学当自己家,如入无人之境——这种事超出了顾知微的阶级和认知。

但这也不是老师随意插手顾知微安排的理由。

乔晚舟在学校或许有特权,她在顾知微这儿又没特权,凭什么对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的。

说什么呢,翘课,呵呵。

顾知微心里当然很清楚下午的副课无关紧要,但她完全可以利用好这些副课的时间,在其他同学偷偷溜到操场打篮球,或者趴在课桌上睡回笼觉,又或者讲小话、打扑克牌的时候,她能再刷两套能使自己更进一步的数学、物理又或者是英语的试卷。

这样游手好闲的大人,怎么会感同身受她有多辛苦。

她懒得回复乔晚舟,干脆把这个女人当空气。

顾知微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个盛放常用医疗器具的铁盘,里面正好有开玻璃安瓿瓶的砂片。

早期的液态药,都装在这种需要先用砂片划痕后,再掰断瓶口的玻璃安瓿瓶里,一不小心玻璃碎屑还会划伤手指,可谓掰瓶如拆弹。

顾知微紧张地鼓捣了好半天,保健室的风扇就跟着摇了好半天的脑袋。

崇礼中学设备上的落后是显而易见的,这样闷热的午后,保健室这种可有可无的部门,没安空调。

女高中生的汗打湿发梢,整个人**的,愈发头昏脑涨了。

顾知微垂着头,身体甚至晃了晃。

艰难地划着砂纸,乔晚舟靠了过来。

女人的身体极为细瘦纤长,芝兰玉树的。

乔晚舟站在顾知微身后,顾知微整个人笼进了乔晚舟的阴影里。

乔晚舟随性地握了下顾知微的手腕:“我来吧。”

随后就接过手,轻巧地把顾知微弄了半天也没能解决的玻璃瓶掰开了个圆整的口子。

“咔”,玻璃瓶发出一声脆响,藿香正气水的味道涌出来。

头顶上晕乎乎的风扇吹来一阵高度白酒混合着薄荷脑凉气的味道,还有几分陈皮茯苓的土腥味。

很难闻,据说喝了还会有刻骨铭心直击灵魂的排异反应。

但顾知微没得选,比起中暑的后遗症,她宁愿对自己狠一点,难受一时总比晕两天划算得多。

药好苦啊。

舌尖先接触到的是尖锐的苦涩,像黄连的浓缩液混合着氧化已久的铁锈。

紧接着药液划过喉咙,高度的酒精燎过火烧一般的辛辣感,这种痛觉一直传续到胃部,那种灼热的酸腐、辛窜、土腥和涩麻的味觉变成长久的阵痛,顾知微感觉自己成了一罐燃烧的藿香。

她先是干呕,紧接着开始生理性流泪,最后开始不断不断地咳嗽。

这个时候,乔晚舟向她伸出手。

那个身兼数职的女人,抬手缓缓抚上她的肩,顾知微注意到她手指细长,嘴角仍然是玩味的淡笑。

“喝杯水吧。”乔晚舟拍拍她的背。

靠得太近了,乔晚舟的手掌很烫。

夏天的乔木……

是什么味道?

这个时候顾知微吸了吸鼻子,在兵荒马乱中,闻到了乔晚舟。

很烫……

不是。

很凉的一杯水,顾知微喝的很急,乔晚舟见状接连给她倒了三杯。

这水像是提前冰镇好的,对比整个保健室的燥热,实在难能可贵。

或许这个很闲的大人,也没那么坏吧……

第三杯,顾知微小口小口地喝着,在乔晚舟的注视下,时间的流速变得粘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顾知微听见乔晚舟开口问她:

“你在你们初中学习成绩一直挺好,但不止是成绩吧。去年,前年也是,听说你在学美术,还参加了几次县里的小型比赛。小学那会不也是吗?在江城拿过奖。不好意思我顺便看了你的资料——”

乔晚舟皱眉,似是惋惜:“只是,怎么不学了?”

顾知微放下水杯,水的凉意从胃部发酵到尾椎。

她有着明确的、被人勘破过往的羞耻。

那些她自己好不容易才放下的东西,被人就这样轻轻揭起,立刻触发了她的防御机制:

“老师,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

“哦,对。这是属于你的个人**,不想回答当然可以不回答。”

乔晚舟坐到保健室办公桌对面的临时病床上,淡黄色的遮挡帘在风扇的撩拨下摇摇晃晃,乔晚舟的面容有些看不真切了:

“现在的小孩儿是不是都挺在乎自己的**权的?”

她促狭地笑了笑,拨弄着遮挡帘下垂的流苏,看起来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接着说:

“你看这里。一两个月也大概不会有几个人来,这样豪不起眼的,只有迎检的时候、应付上级的时候才会偶尔有人注视的地方,居然也会安装保护病人的**帘。”

“说到底有谁在意呢?难道保健室真的会人满为患吗?装**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即使它真的起作用,又能遮住什么呢?这么薄的纱,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在无人留意处,掩耳盗铃,只为了曲意奉承,阿谀求容。”

“我觉得这**帘真可怜啊。”

乔晚舟看向捏紧手指的顾知微,她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人名已经模糊的锦旗。

依稀写的是某某届高考,崇礼中学出了文理科双状元的事情。

面子工程是无孔不入的,即使是无人问津的保健室,也留有着高分的喜讯。

“为了这样的东西就放弃了自我,又或者说是放弃了自由,你觉得有意义吗?”

乔晚舟的笑容很淡了。

说什么呢?

是暗指自己努力学习,放弃一切才能活下来这件事吗。

你又知道多少,别装作这么了解我的样子。

顾知微感到胃里一阵翻涌。

药液已经起作用了,先前困扰她的暑热闷胀如潮水褪去。

现在让她头晕目眩的,或许正是藿香正气液里的高浓度酒精。

或许吧,因为她就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一定是因为这样炽热的、灼烧着她的、拷问着她的酒精——

脆弱的样子,不想让这个人看到。

顾知微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唉唉,你怎么哭了?梨花带雨,怪好看的,谁欺负你了?”

门口萧闻栀正咬着根冰棍来接她,手里拿了另一支,递给顾知微。

“保健室,我第一次来,保健老师好看吗?”萧闻栀抻着脑袋想看看保健室里边。

顾知微拦住她,两个人沿着寂静的长廊,向燥热的夏天走去。

顾知微发泄地撕开了外包装,咬了口,是传统的绿豆冰沙,很甜。

“很装。”

顾知微咬了口夏天,小声说:“很讨厌——”

乔晚舟、夏天。

很装,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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