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再觉得不可思议，也不敢质问顾栩尧的决定。他通过了合约，程鸢颈间的金属圈“滴”地一声解开了。这是一年来第一次，他不受这个金属圈的禁锢。

“样本移交程序已启动。”主管宣布道，“8214号，你现在是顾首席的私有观察对象了。根据《人类管理条例》，你必须……”

“不需要那些。他可以自主行动。”

程鸢身上的拘束衣被解开了。他被绑了很久，身上仍然很麻，脑袋也晕晕的。他揉着手腕，不确定自己是否掉入了某种幻觉。直到顾栩尧的深灰色眼睛平和地望向自己，程鸢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个仿生人真的要带他离开这里。

顾栩尧同意后，工作人员走过来撸起程鸢的袖子，在他手臂上扎了一针。程鸢被植入了芯片，这意味着上城区的某些权限向他开放了。

主管递来一个盒子，有些迟疑地对顾栩尧说：“顾主席，您是否要亲自为8214佩戴项圈？”

程鸢向盒子里看去，里面摆着一个项圈。但不同于他刚摆脱的金属圈，盒子里的项圈隐隐泛着柔和的蓝色光芒。

顾栩尧闭了闭眼，表示拒绝。主管说：“好的，我们会将它送至您家中。”

“走吧。”顾栩尧对程鸢说。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但程鸢听得心口泛酸。原本他几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真的有人来救他了。这一切真的像梦，甚至比梦还要不可思议。星火燎原般的情绪将他淹没，他的心在沸腾，蒸腾着向上翻涌，挥发出水雾蒙住了他的视线。

在一片迷蒙中程鸢看向顾栩尧。

程鸢真的很想活下去，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不管顾栩尧要对他做什么，至少现在，是他带着自己告别了已经找上门的死神。

“从今天起，不用再以编号自称了。你的名字很好听。”

程鸢怔住了。他一直有名字，但在交易所的一年里没人用过。

顾栩尧转身向交易所的大门走去，走之前向程鸢点点头，示意他跟上。

程鸢看着顾栩尧离开的背影，冲了上去，抓住顾栩尧的手腕。

顾栩尧脚步顿住了，他转头，有些疑惑地看程鸢。

“我……”程鸢慌忙松开手。

那完全是下意识地反应，程鸢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忽然很怕顾栩尧讨厌自己莽撞的行为，反悔将自己继续留在这里。

“你想牵手？”

顾栩尧问程鸢，语气十分平和，没有情绪，只是单纯的疑问。程鸢心中的恐慌忽然消散了，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顾栩尧向他伸出了手。

程鸢看着那只手，有些发懵。那是修长、干净，没有任何为劳作目的设计的、漂亮的手。

其实程鸢大概知道带到上城区的人类过着怎样的生活，听说过那些成为“宠物”或“实验体”的同胞的结局。

但此刻，他只想抓住那只手，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顾栩尧的手指收拢时，程鸢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触感。虽然摸上去像是肌肤，但与正常的体温相比，反而有些凉。

顾栩尧牵着他走向出口，交易所的门自动滑开了，经过一道扫描门后，程鸢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一年的交易所。主管操作着面前的全息投影，有关编号8214的信息在一点点清零。

程鸢终于有了一些实感。

自己作为“商品”的人生，告一段落了。

————

悬浮车穿过第七城邦的垂直边界，窗外的下城区逐渐缩小成一片模糊的灯光，三十层以上的高度开始出现隔离网，那些闪烁的蓝色光带是粒子屏障，没有植入芯片的人类被禁止通行。

程鸢坐在顾栩尧对面的位置上，心慌不已。上城区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格外震撼，最初他根本不敢抬头，始终低垂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胡乱扣弄。

顾栩尧一言不发地操作了一番控制台，悬浮车里响起了柔和的轻音乐，温度也变得格外温暖舒适，渐渐程鸢停止了颤抖，但仍然悬着一颗心。

“你感觉怎么样？”顾栩尧很突兀地开口问道。

“很紧张，还有点害怕……”程鸢如实回答。

顾栩尧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低头去看数据版，二人陷入一场寂静。

程鸢十分不自在，他本就紧张到发懵，这样的沉默让他的心跳声更加清晰可闻。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只看到顾栩尧头顶的发旋，于是扯着干涩到沙哑的嗓子，小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顾栩尧的视线从数据版上抬起：“第七科学院的附属住宅，B7栋。”

也算是打破了寂静，程鸢赶紧追问：“是您的住处吗？”

“我们的。”顾栩尧纠正道，“在观察期间，你将与我同住。”

程鸢咽了咽唾沫。

共同居住。

这个词在人类社会中意味着关系亲密，但在仿生人的语境里可能只是共享一个物理空间的意思。

顾栩尧始终没什么情绪，“公事公办”的态度让程鸢胆子大了些，又问道：“我的观察期是多久……？”

“看情况。”

“……意思是我随时有可能被送回下城区吗？”

顾栩尧点点头：“有这种可能。”

程鸢心情低落下去，回到下城区，无疑会再次被送入交易所……

程鸢甩了甩头。他刚刚摆脱交易所，不愿去想那些遥远的事。

“你的健康状况一般。”顾栩尧边看数据板边说。

“可能吧，检测结果是这样，但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程鸢尽力为自己找补了一番，以防顾栩尧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精，现在就把自己丢出车外自由落体至下城区。

顾栩尧没有搭话。

悬浮车开始减速，程鸢的视野忽然被一片白色填满。上城区的主体建筑冰山般矗立在夜空中，这里没有下城区常见的杂乱广告牌，只有规律闪烁的导航灯和偶尔掠过的巡逻无人机。

程鸢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一切。悬浮门缓缓打开了，顾栩尧站起了身。

“记住这些规则。”顾栩尧突然说，“第一，不可以离开住宅区；第二，尽量避免与其他仿生人发生冲突；第三……他顿了顿，“遇到麻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程鸢点点头，随即开始怀疑仿生人需不需要这种回应。但顾栩尧似乎注意到了，因为他接着说：“你可以提问。”

程鸢默默纠结一番，有一个问题在交易所时就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他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有很多原因。”顾栩尧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态度，“第七科学院正在研究人类的情感模式。你的档案显示，你在被抓捕时，正独自在下城区管道体系中徘徊。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在下城区生存，这需要特殊的适应能力。”

程鸢怔了怔，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继续问，“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活着就好。”

“……”

完全没有价值的答案，程鸢顾栩尧需要自己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有一点他清楚，他也想“活着就好”，他不想回到交易所去。

所以，他需要讨好顾栩尧，让这个仿生人对自己满意，或许就可以延长所谓的观察期。

程鸢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顾栩尧带着他穿过三道生物识别的门禁，每经过一道，程鸢就感受到空气中的压迫感增加几分。上城区的洁净度太高了。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B7栋是座黑白色的建筑，入口没有任何装饰。门锁识别到顾栩尧的虹膜后无声滑开，程鸢跟在顾栩尧身后踏入一个宽敞的起居空间。

出乎意料，这里并不像程鸢想象中那样冰冷。浅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沙发，甚至还能看到夜空的全景窗。如果不是墙面上偶尔流动的数据流，程鸢几乎以为这是某个人类中产者的家。

“你可以自由的活动区域包括客厅、厨房和右侧走廊尽头的卧室。其余地方需经过我的同意才可以进入。”顾栩尧指了指左侧走廊靠右边的一个房间，“那是我的工作间，不可以踏入。”

程鸢仍然拘谨地站在门口，不确定自己是否被允许触碰那些看不出材质的家具。顾栩尧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你拥有自主行动的权利。”

自主行动的权利。程鸢咀嚼的着这几个字。

“浴室在卧室隔壁。”顾栩尧继续说，“衣橱里有你的衣物。”

程鸢眨眨眼：“您提前准备了这些？”

“决定将你带回后通知了智能管家，让它做了些简单的准备。”顾栩尧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似乎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可以先去洗澡，之后准备进食。”

程鸢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他站在原地目送顾栩尧走入工作室，转头看向属于他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