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林悦公司的大门，晋舒拎着包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紧了些，唇抿了抿。

前台是认得晋舒的，见着晋舒进来，眸中讶异一闪而过，远远隔着便冲晋舒含笑致意。

晋舒微微点头以示回应，但垂眸时心情却仍旧忐忑不已。

她平日里不常来林悦的公司，一是林悦从未遮掩取向，公司里都知道晋舒和她的关系，也前台和总裁办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她，来公司难免会有人好奇围观，但晋舒不喜被人围观打量，总觉得不自在。二是，她本也不是主动的人，多数时候都克制内敛，所以也很少主动来找人。

从那晚吻过她之后，林悦便一直回避着她，晋舒不知道面对她的不请自来林悦会有何反应，会错愕、不悦、冷漠还是厌烦呢？

还是说，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惊喜呢？

晋舒的眼睫如蝴蝶的羽翼般颤抖着，但没有答案。未知带来忐忑，她有些难以遏制这样的情绪。

电梯跳转的楼层拨弄心弦，低跟鞋与地面相碰的清脆声响仿佛降落在心脏之上，晋舒胸口的起伏如浅浅潮汐，遮掩不住不安。

“夫人，林总和李特助在办公室，您敲门就好。”总裁办的其他人见到晋舒，语调带着些微的谄媚，隐隐有些争先恐后般地说道。

晋舒闻言，全然没注意到后面的话，只听进了“夫人”二字。呼吸一滞，喉咙与鼻腔里霎时充满某种干涩的疼痛，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生理上的疼痛，还是心理上的疼痛。

夫人。

这个称呼并非是林悦吩咐的。一直都是公司前台和总裁办的人得知她与林悦的关系，知晓林悦从前那会儿对她的重视和在乎后，用以讨巧的一种谄媚。

但是林悦从不反驳，从不较真，从不予置评，也从不过问。

既是默许，又像纵容。

晋舒平日里被如此称呼只会觉得不自在，虽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却总会暗自耳根滚烫。

然而此时此刻，这声“夫人”，却是刺了刺晋舒敏感不安的心——

也许某天这声“夫人”，称呼的，便不再是她了。

晋舒抿了抿唇，将要触及办公室大门的指尖顿了顿，微微蜷了那么一下，心脏的钝痛泛至整个胸口。

她握紧了拳头，轻叩门扉。

熟悉的清悦声线从缝隙里传出，言简意赅，语调里就藏着股过分的理智冷情：

“进。”

晋舒眼睫轻颤，双唇微抿，眸光一瞬黯淡下来。

——

晋舒很喜欢林悦的声线，林悦十六岁那会儿就是如此。

那会儿林悦的声线清透如晨起露珠，总藏着股青铜编钟声般的清越。

平日里她一贯会挂上几分浅笑，星星点点的笑意在极致浓颜的五官中，会冲撞出林荫小道里从树枝的罅隙中漏下的阳光般的明媚。

然而每每投入一件事，林悦的神情总是专注而冷硬得近乎冷情，充满理智、冷静。

虽然有些羞耻，但晋舒对此确实有那么一些的迷恋。

她迷恋林悦全情投入时的理智专注，更迷恋林悦学习或工作时理智冷淡，但赖在她怀里拉长了尾音软声懒调地冲她撒娇时却软糯的模样。

在那种时刻，晋舒心里某些迫切的空洞会被某种满足急剧填满。

但隔着办公室的门传来的声音沉闷，于是晋舒心中也五味杂陈。

曾经喜爱的清悦声线此刻落进耳中，竟甚是刺人——

她有那么一点点，想听林悦跟她撒撒娇，娇纵一点、任性一点的那种。

但不可能。

短暂的那么半秒钟里，晋舒迅速收敛了情绪，竭力定了定心神，推开了门。

可最先与晋舒对上视线的，不是林悦，看见的也不是这几天在侵占她脑海的那张脸，而是另一张年轻的面孔。

晋舒瞳孔缩了缩，指尖颤了下，身体僵在了原地，旋即握着门把手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指尖都泛着股用力过度的白。

林悦穿了身白色飘带衬衫，坐在电脑前，眸光专注地盯着电脑，大抵是以为来人是助理，视线未曾有半分偏移，红唇张合，仍旧在同一旁的年轻女孩儿说着什么。

年轻的女孩儿站在她侧后方，手支在扶手上，看上去如同半圈着林悦，显出几分亲昵，让晋舒的眼被刺了刺。

这会儿晋舒才后知后觉想起，在外面时，总裁办的其他人其实和她说过的，李星悦也在里面，可她只顾着沉浸于最开头的两个字，没有细想。

李星悦在晋舒推门而入时便抬了头，与晋舒对视时,神情中仍残留着眷恋温柔，那是她方才注视着林悦时的神情。

看见晋舒，李星悦眸中也浮现出讶然，怔愣了片刻，没有回答林悦的问话。

于是林悦轻蹙眉尖，抬起头来，猝不及防间对上晋舒的视线。林悦觉得大概是她的错觉，不然为何她觉得，晋舒那双一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竟泛起了层朦胧的水光。

办公室里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闷僵持，林悦和晋舒安静对视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垂眼偏头低声对李星悦说：“你先出去一下。”

李星悦欠了欠身子，抱着一摞文件夹，低头向外走，但晋舒没有动，依旧站在办公室门口，轻倚着门边，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压抑着心口不合时宜泛起的酸。

门重新合上，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林悦和晋舒两人，空气更安静了。

晋舒想，像雪夜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平日里她一贯喜静，然而此刻却觉得讨厌起来。如果热闹一些，嘈杂一些，也许她和林悦间此刻的氛围也不至于显得如此疏离而尴尬。

最终还是林悦先打破沉闷，轻声问：“怎么了？突然来我这儿。”

林悦不知晋舒心中所想，在那晚一吻过后这也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完全没预料过晋舒会不打招呼主动来公司找她，为了什么其实她心里隐约也有数，但总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太不符合晋舒一贯的行事。

但是晋舒走进来，闻声才抬起头，再次对上林悦的眼睛。那双古井无波般平静的漆黑眼眸，此刻浓黑的鸦羽轻颤，像得克萨斯州的蝴蝶扑闪着翅膀，眼神在原本的一片安宁中，融化成一点温软的雪水，浸透着那么一点的委屈。

“今天我下班早，买了很多你爱吃的菜。”

晋舒一贯温和的声音此刻放得格外轻，羽毛似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但最终也没有任何下文，但林悦知道，这就是她要说的完整的全部了，剩下的表意，都已在言外显露得足够明显，至少林悦可以毫无障碍地领会。

林悦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今晚有个晚宴，到家可能已经八点多了。”随即也没再说其他。

但是她并不意外地看见晋舒听到这句话后，眼眸无法掩饰地一瞬明亮，和愁云的消退。

晋舒没有逗留，依言回去做起了饭。她来这一趟无非是为了见林悦一面，想要她回去，别再刻意回避着她。生性内敛，所以只能把想说的话用漂亮的包装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以如此委婉含蓄的方式说出，而林悦总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答话里便算是回应——

林悦今晚会回来。

至于早晚，于晋舒而言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林悦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等。

回家的路上雀跃与酸涩交织，进门时那一幕仍旧刺痛双眼和心脏，莫名的、幽微的又暗藏着些卑劣的情绪缠绕着她，但晋舒仍旧宽慰着自己，没关系，林悦今晚会回家，至于晚宴是谎言还是真实，她不愿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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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晋舒一身杏色温婉长裙的背影远走，林悦阖了眸子，揉着太阳穴，心中并不比晋舒的混乱好几分，于是忍不住想起两三天前晚上在火锅店的时候。

那天的最后，在她落泪的最后，舒翊妍缓缓开口说：“可是林悦，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想要的一切，以朋友的身份也一样可以获得呢？”

“你知道，哪怕她对你的爱并非爱情，你于她而言也仍旧是特殊的存在，她仍然会爱你，关心你，她不可能将你拒之门外，或者与你真的老死不相往来，她不可能舍得。”

“晋温和晋贺两个孩子也仍然是你和她两个人带大的，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即便分开，你和晋舒也是和平分手，好聚好散，以我对他们了解，他们俩肯定会尊重你们的决定。”

“所以林悦，一直是你自己束缚了你自己，是你自己没有下定决心，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在渴望她的爱，可是这份渴望让你受伤，让你疼痛。”

“不论你这次选择继续还是说放下，你的第一步都是面对她而不是逃避。”

林悦其实得承认，舒翊妍说的没错，即便今天晋舒不来，她也还是会回去，但晋舒的主动让她惊诧，原来晋舒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主动一次啊。

只是，会有人让晋舒在感情里真正变得主动么？林悦不知道，但她衷心地希望，如果那个人不是她，就不要让她知道好了。

晚上有晚宴并非是托词，而是确有其事，林悦并不想去，但别无选择。

林景国年轻时在部队当兵，等退了役和青梅盛秋宛结婚，生下林悦时已经三十多岁，如今年近七十，两人只林悦这么一个独女，忙活这么多年创立的景盛只能交给她。自小没在二人身边长大的林悦打一开始就同他们不够亲近，加上那会儿林景国被财蒙了眼，某些时候着实有些混蛋，盛秋宛同林景国二人各自独当一面，都忙着满天飞，林悦常年独身，身边的保姆都是来来去去。后来再大些，两个人便带着她天南海北地跑，甚至带她旁听商业谈判，不遗余力培养她的能力，在情感和陪伴上便显得更疏忽。

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她便向家里出了柜，惹得林景国差点高血压，一度态度极其尖锐，盛秋宛比之林景国温柔善良，但仍旧不赞成。可林悦本也很少仰仗他们，一度同他们剑拔弩张，整整七年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决不妥协。

倒也并非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不过完全是单向的。新闻、采访、杂志、电视，林悦断断续续对他们这几年的近况也有所了解。而从她开始做投资那年起，她借了林景国当年在部队时结识的京圈大院的人脉，因而他们两人对林悦的状况也有了解。

最终当然是林景国妥协，到底就这么一个女儿，更何况早些年有些事上他确实对不住林悦。

这几年关系缓和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开始想让她接手景盛集团了。坦白说林悦其实并不太渴望，但景盛到底是他们的心血，是早已过世的爷爷奶奶曾经最为之自豪的，所以逃不开。

今晚的晚宴是盛秋宛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先和集团高管、大的合作方先接洽，纯粹的商业局，也是盛秋宛为了替她拓宽人脉而准备的。

只是······

林悦垂了垂眼，倦怠的神色一晃而过，眉眼里微不可查地带了些厌烦。

她一贯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活动中三三两两的人言笑晏晏，但林悦却总能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贪婪、企图和功利，被物.欲侵蚀的目光过于**浑浊，为她所不喜。

但是，林悦指尖捏着细长的高脚杯，很轻地用唇抿了一点点酒，想起下午在办公室，听到她今晚回家时，晋舒抬头看向她的眸子。

清澈、纯粹而干净温柔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