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和寂静带来无尽的恐惧。路安铭越是往里走,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海水浸染的冰凉。路安铭蜷缩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察觉到陈至乔温热的手被他汲取了所有的温度。
陈至乔皱眉,抽出手在三棱锥上摸了一下,不由分说的把伤口贴到了路安铭的唇边。一股蔓延着腥香的血味在海水里弥漫开来。像是抛出的一枚鱼饵,诱惑着深处隐匿着的猎物。
那一丝的血迹早就在海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却还是勾起了猎物的嗜血因子。深沉黏腻的黑暗当中,一双枯瘦的手牢牢抓住了沉重的铁链。锈迹斑斑的铁链贴近了一张恐怖的鱼人脸,他如痴如醉的嗅着这股铁腥味,更觉不满的舔舔嘴唇。
那条小人鱼,鲜嫩多汁,一定非常好吃。
马上就要到了……
陈至乔松了口气,他摸着越来越宽阔和平整的墙壁,适应了黑暗之后的眼睛隐隐能看到墙壁上的灯。灯油是鱼油,有股腥臭和焦香混合的味道。陈至乔猜测,也许监狱里有排水系统,如果能找到排水系统就好了。
趁着排水的动静,他们进行搜查时就不用如此小心翼翼了。
陈至乔拽一下路安铭,指给他看灯托,在他胳膊上写下了排水两个字。
路安铭点点头,接过三棱锥摸黑寻找排水机关。他们正处在监狱的档案室和监控室,若想要进入监狱还需要在经过三道铁门,如此一来他们还需要寻找开门的钥匙。
路安铭很快就找到了排水机关,用力的扳下闸门后,头顶传来机关的轰鸣声。石头岛合并的那一丝细微的声音,很好的被机关声掩盖了过去。排水的机关效率很高,路安铭要抓紧身边的东西才能稳定住身躯,否则就会被水流给带走。
两人细细的检查过了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确定铁门也锁好后放了心,路安铭拿出裹好的火折子,吹着了墙壁上的灯。因为灯芯常年浸泡在水里,哪怕沾满了鱼油一时之间也难以点燃。
路安铭吹干灯芯花费了点时间,费劲功夫点燃一盏灯后,终于能看见一点监狱的样子了。光亮带给人安全和希望,虽然目前只点燃了一盏灯,整个室内还是昏暗不堪,但是总好过两眼一抹黑。
回头时,路安铭仿佛看到陈至乔身后的影子动了一下,路安铭捏捏眼角,怀疑刚才是火苗晃动带来的幻觉。他没过多关注陈至乔的影子问题,毕竟一个人鱼总不可能突然变成鬼吧?想到这里,路安铭打了个寒颤,选择继续去点别的灯。
陈至乔检查完了桌面,正要去检查抽屉,他一弯腰,眼睛余光立马看到了自己湛蓝色鱼尾后的一道黑影。
冷汗唰的一下打湿了他的衣服。陈至乔虽然能接受神奇物种的存在,但是这里边可不包括灵异志怪类的东西啊!
陈至乔猛地回头,寒冷刺骨的铁链就这么缠绕上了陈至乔修长的脖颈。红褐色的铁锈浸染到脖子周围,看起来像是洇出的鲜血。
怪物力气大的惊人,陈至乔一瞬间就感到了喉咙间涌出了温热呛人的鲜血。爆裂来袭的疼痛感触发了大脑的保护机制,陈至乔冷汗直流,脸颊泛着不正常的血色,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翻白眼晕过去。
可是独属于人鱼的强大修复能力却又在陈至乔的脖颈处笼罩了一层白光,飞速的治愈着伤口。
陈至乔鱼尾尽全力后摆,拍打到身后的怪人却更加重了他手中的力气。陈至乔双手死死卡进铁链的缝隙,十指变形,骨头碎裂刺穿了薄薄的皮肤,疼痛刺激着肌肉更为紧绷。
制造的动静终于吸引了路安铭的注意力。
路安铭一回头,看清楚状况后毫不犹豫的抽出手枪,对准怪人来了一枪。
怪人身形极快的躲闪,他扔下陈至乔后轻松的挤过了铁门的缝隙,大吼大叫着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路安铭冲过去把他扶起来,过量的担忧和心疼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大脑热到快要炸裂。直到他的手在陈至乔的背上摸到了一手的黏腻,翻过去一看,独属于人鱼的软鳞已经不见了,唯独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有那么一瞬间,路安铭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陈至乔体内剩余的人鱼之力转移到了后背,堪堪止住了翻涌的血液。
路安铭极力稳住双手,给陈至乔包扎好。
“没关系的。”陈至乔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像是花落一样迅速:“反正最后也要献上我的鳞片,不过,我现在顶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路安铭怔住了,他从来没去想过象征着海神珠的人鱼鳞,对于人鱼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希斯特利给他的残页上写了,人鱼鳞是他们生命和力量的中枢……
路安铭不是没想过分别,却根本没意识到分别竟然来的这么快。
“别哭了。”陈至乔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路安铭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泪流满面,只能愣愣的看着他动作,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热水的棉花,又闷又堵。
“快去把我的鳞片找回来。”陈至乔浑身上下的疼痛都被生命力流失的无力掩盖,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感受疼痛。但是他一看到路安铭茫然无措的悲伤情绪,却还是强忍着扯出一丝笑容:“我在这儿休息会儿,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体力不支的陈至乔昏睡过去。路安铭握着三棱锥的指甲掐进肉里,浓郁的血腥味不断的攻击着他内心最脆弱的防线。
如果他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在第一时间发觉情况不对?如果是这样,陈至乔根本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轰然爆发的变强期望像是打开了路安铭身上的枷锁,路安铭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不一会儿就像变了个人。
他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有怒火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无波无澜的——无情。
原本坚不可摧的铁门在路安铭轻轻一推后就打开了,墙壁两侧的灯盏随之缓缓点亮。昏黄摇晃的灯光,映照出了路安铭眼中的暗流涌动。
“哒哒哒——”
皮靴踩踏在石板上,清脆的声音像是预兆死亡的音符,在路安铭的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癫狂的怪物捧着还带着血肉的鳞片龟缩在牢房的一角,听见身后的动静扭头,嫌恶的看了眼灯光。怪物藏好鳞片,扭曲着身形从栅栏缝中挤出来,半蹲在地上警惕的看着路安铭。
怪物浑身长满了参差不齐的鳞片,鳞片的缝隙间还能看到一点泡发的白肉,甚至于鳞片底下积年的海藻和污垢清晰可见。怪物脸上的鳞片各个如指甲盖一般大小,随着他呲牙的动作炸起,像是肮脏的寄生动物般牢牢的吸附在表面。
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到处是深可见骨的牙印,只有一层薄薄的鱼皮包裹着骨架,像是恶魔最失败的产物。也难怪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挤过栅栏缝隙。
难以置信。
就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怪物伤了我的人鱼。路安铭气愤的有些可笑,无他,这怪物实在是太不值得路安铭正眼去看了。即便如此,他也没能从怪物的手中保护好陈至乔,路安铭满心愧疚,这将是他一生痛苦的根源。
怪物真是那个吞噬人鱼成瘾的人,现在只有从骨架才能看出他从前属于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的趋势下,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可悲的怪物。
怪物感受到了路安铭身上强大的力量,以及汹涌澎湃的杀意,他本能的有些畏惧。但是常年的关押让他精神紊乱,多年的折磨竟然又想让他靠近路安铭,甚至方便他了解自己。怪物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从路安铭的身上看到了解脱。
“想死吗?”路安铭指尖规律的点在三棱锥上,发出很有节律的声音,“实在可惜,死了你就解脱了,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这样吧,我再分你一点力量,你就永永远远的活在海底的监狱里吧。”
话音刚落,怪物身下就出现了一池翻涌的岩浆,浓烈的红光照耀在路安铭的脸上,恍然间怪物仿佛看到了恶魔诞生于世间,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
人鱼的自愈能力不断的修复着怪物身上剥落的血肉。那些新生的血肉极为敏感,老老实实的将岩浆灼烫的痛苦输送到他的大脑中。怪物现在还有力气吼叫,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将会发现,即便有着强大的治愈能力,他还是在一毫一毫的融化在岩浆里,而这个痛苦不堪的过程,大约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路安铭踏入怪物的牢房,踢开霉烂的床铺,在下边发现了足足一床板的人鱼鳞。路安铭叹了口气,一把火烧尽了那些鳞片,唯独留下了青年身上的那一枚,他贴着心口放好。
失去了软鳞的人鱼,短时间内死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路安铭终于清晰的意识到,因为他的缘故,造成了人鱼一族不可挽回的覆灭。
就像月亮注定要西沉,人鱼族也是注定要消散在这片海域当中。他们创造了海神,为海神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而不领情的海神一次次的剥离神格,一步一步的逼迫心善的人鱼走上了绝路。
路安铭心如刀绞,神格回归的他早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所有原委。是他自己的原因,害了陈至乔的性命。路安铭压抑着抽泣,泪水滚落在地变成一颗一颗莹润的珍珠,只是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挽回历史的错误。
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路安铭可以责备历史中的他,却永远无法改变当下的境遇。
初生海神的叛逆让他不满于执行繁重的任务,他不想要守护这片大海,只想在天空和陆地间度过自由的一生。他开始剥离自己的神格,投身于陆地的人类身上。可是神格脱离本体后自动衰弱,人鱼体谅年轻神明的心思,毫无怨言的献祭族人为他稳定神格。
人鱼族都期待着神明想通的那一天。他们预知到了自己将会覆灭,于是创造出神明来守护大海,正是神明的诞生,促使着人鱼更快一步的走向覆灭。
这下不用去找海神珠了。路安铭自嘲的想,他已经恢复了神格,海神珠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找回来的。
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路安铭发现,他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甚至于他所钟爱的那个青年,正是他一手造就了如此结果。
这份罪孽太过沉重,路安铭想,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还。
路安铭带着陈至乔回到了船上,在大卫惊恐的眼神中走进了屋内。他握着青年冰凉的手为他输送神力,却丝毫不能阻挡死亡的脚步。软鳞的丢失让陈至乔再也无法变回人类,路安铭只好给他创造了一个宽阔的水池,陪着他静静的浮在水里。
——
“船长……”大卫站在船上欲言又止:“您真的要把星光号送给我吗?您要带着他去哪里?”
这是一个荒凉的小岛边,路安铭正站在岸边跟船上的大卫对话,他如释重负的笑笑:“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了,大卫,上次收留的那几个人是希斯特利小姐的人。你把挂在我房间见里的那个钱袋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希斯特利小姐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上边。”
“大卫,你也知道我不是人类。”路安铭静静的说道:“我以海神的名义祝福星光号,在大海上航行无阻。你们该走了。”
说完,星光号就被洋流推着远离了小岛,逐渐消失在海面上。
路安铭收回目光,蹲下握住了游到他脚边的青年。
现在已经不能叫做青年了,才一个月过去,陈至乔就老了十几岁,头发隐隐约约白了不少。他能感受到,他的生命也许两个月也没有了。陈至乔对于路安铭还有股说不出的眷恋,不舍得就此离开他。
可是任务面板上早已显示任务已完成,所以哪怕他的寿命没有走到尽头,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停留三个月。
路安铭陪他一起在海中畅游,饿了有无穷无尽的海鲜,渴了有路安铭跑到有人居住的岸上偷椰子,困了有路安铭制作的柔软贝壳床……
两个月的时光像一场幻梦,眨眼之间就到了尽头。
陈至乔费力的睁开眼,看着火红的夕阳慢慢落入海面,映照着蔚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陈至乔鱼尾上的水干了,感受到了一丝不适。但是路安铭却没有给他再浇上一瓢海水,他双手紧紧的抱着陈至乔,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他从手中溜走。
陈至乔看上去有七老八十的样子了,只有那一双眼睛还保持着青年人的狡黠,他看着路安铭,最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爱你。”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路安铭眼中的青年逐渐化为一阵风,轻飘飘的就挣脱了路安铭的束缚。路安铭那迟来的一滴泪,还是落在了自己的手背。
又冰凉又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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