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后,清和殿外暮色已深,霞光尽敛,宫道沉静,唯有帘下余香未散,灯影浮动如水。
昭樕因与简王后交谈稍晚,待她起身欲归时,天色已暗。她步出回廊,抬眼便见角门之侧,远远立着一道身影。
月光未明,檐下灯火微摇,映得那人背影沉静孤寂,如磐石般伫立于夜风之中——是卫榛。
他立得极静,仿佛早已习惯在这样的宫墙之下,独自守候。
昭樕脚步微顿,眼底却漾起一丝明亮的笑意。她轻轻一笑,裙角一掠,竟快步小跑上前,声音盈盈地唤了一句:
“卫榛。”
卫榛闻声转身,灯火落在他眉眼之间,令他那一贯沉敛的神情也缓了一缓。他望着昭樕眼角的笑意,仿佛连夜色都被这笑容柔软了几分。
“走吧,我送你回府。” 他说。
“好呀。” 昭樕点头,声音里还带着宴后未散的轻悦,又侧头问,“素琴呢?”
“我让人先送她回齐姜府了。” 卫榛语气平稳如常,步伐依旧沉静,每一步都仿佛与夜色相融。
昭樕闻言轻轻一怔,眼底划过一丝微妙情绪,唇边的笑意略敛,却也未作他言,只顺势换了个话题,低声道:“我听说……老师这次不与我们一道回去了。”
卫榛脚步微顿,转眸看她,月光从廊檐间洒下,映在他眼底,照出一点温柔的光。语气依旧温缓,声线却轻轻沉下几分,像是一池静水被风掠过的波澜:“是。陛下命老师驻洛水流域,需往勘查一事,短则月余,长则一季。”
昭樕闻言,默默点头,眸光温软,却在月色映照下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半晌,她听见他低声道:
“我向周王请旨了。等风波平了,我们一道去探望老师。”
昭樕怔了怔,随即轻声应道:
“……谢谢你。”
二人并肩缓行于宫道之上,夜色深沉,灯火未尽。石阶微凉,风穿松影,只余衣袂轻声作答。前路尽头,几盏青铜宫灯静静悬挂,灯油如豆,微光昏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交错缠绵,在地上轻轻晃动,像两段人生,交汇又分离。
昭樕忽地低声一笑,唇角微翘,眸中仿若漾开一点月光:“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她抿了抿唇,像是迟疑,又像是随意,语气软软的:“这句诗,你还喜欢么?”
卫榛微微一愣,没料到她忽然问这个,眼神里浮出一瞬不自在,却还是回得温声:“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 昭樕垂眸踢了踢脚下青砖,嗓音柔缓,像是月下水波轻拍岸石,“是姬琼今日在席间同我说的……她说你喜欢这句,还说你曾对她念过。”
话音轻飘,落得极轻,却落得极准,像羽毛扫过心弦,不疼,却极痒。
卫榛沉默了一瞬,随即轻笑了一声,声线低沉中带点点戏谑:“我何时对她念过?”
他侧眸望她一眼,眼底带着些不言明的温柔与嘲意,仿佛在笑她认真,又仿佛在笑那人自作多情。
昭樕不恼,回以一笑,语气极淡:“那是我记错了。”
她语气温缓如常,却仿佛有一线极细极长的琴弦,在无声中轻轻拨动了两人之间那道横亘多年、未曾言破的缄默。
卫榛低声应道:“没对她念过,也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他们并肩缓行,灯影在两人脚下斜斜铺开,被微风拂得轻轻颤动,影子交叠又拉长,仿佛旧时光温柔地覆了上来。
忽而,昭樕轻笑着踮起脚尖,像是被某段儿时记忆牵引,去踩那重叠交错的影子——
像是在追逐一段遗落的时光,也像是悄悄捡起那句年少未敢说尽的亲昵。
卫榛看着她这动作,眉眼间本来沉敛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许,眼中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忽然缓声开口,嗓音低沉而温柔:“明月照亮了你的虔诚,命运在后巷掷骰子。”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怕夜风吹散了,又像是怕自己说得太急,失了那一点藏在心底的郑重。
说完,他停了一瞬,低低笑了笑,眉眼间那点温柔藏也藏不住:
“这是我们那个地方的诗。”
昭樕一怔,偏头看着他,半是怀疑半是忍俊不禁:“你认真的吗?听着……很像你自己编的。”
卫榛轻笑出声,声音低低的,
“这都被你发现了。”
他眉眼弯起,像少年时偷偷露出的顽意,带着藏不住的真心。下一瞬,又低声补了一句: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卫榛像是怕气氛太沉,忽而转开话题,轻声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抢着走你前头,不让你踩我影子。”
昭樕闻言,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来静静望着他。宫灯在她眼中落下碎碎光影,使得她的眸子仿佛盛着整条回廊的温光。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轻得仿佛夜风:
“你的那位旧人吗?”
卫榛一怔,眸色微敛,片刻后点了点头,低声道:
“嗯。她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妹妹。”
说话间,他声音温和,却透着若有若无的遥远感,仿佛那段记忆早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
“后来我从上海搬到南京,就再没见过她了……十年吧,再见时,她和我一样,已是一名地下组织人员。”
昭樕微侧着头,静静听着,夜风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在灯影下轻轻摇曳。她微露疑惑,眼神带着一丝不解与认真。
卫榛察觉到她的神色,笑了笑,语气温缓解释:
“就像是……奸细,卧底。在你们这里,应该叫‘细作’。”
昭樕轻轻点头,“然后呢?”她低声问道,声音温软而安静。
卫榛微微垂眸,步子缓了一瞬。夜风从回廊尽头吹来,掀动他衣角。
“中途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她为了掩护我,为了任务……牺牲了。”他说得极轻,轻得仿佛一触便会碎。
眼神在这一刻也沉了下来,像是积着很深的一汪水,映着压抑未语的痛。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是好队友……一样,都是为了国家。”语气克制极了,却字字带着沉重。
昭樕低头踢了踢脚下的青石砖,片刻后抬头,声音轻缓坚定:
“她牺牲了自己,是为了让你们的使命得以继续。”她定定看着他,眉眼间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极深的信任。
“那么,就让她的牺牲,变得有意义。”
昭樕唇角微扬,笑意浅淡而温柔,如月光落在静水之上,波光不惊,却温软入骨:“我相信,你不会让她失望的。”
卫榛看着她,喉间仿佛哽住了什么,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别过眸光,声音低低的,像在叹息,又像在自语:
“……可是,我现在来了这里。”
他缓缓倒退着走在这座恢宏的王宫长道之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宫檐灯火,眉目被夜色裁得寥落又清寒。
“我怎么回去呢?”
声音不重,却落得极远,像是从遥远的江海吹来的风声,落入昭樕心底。
昭樕停下脚步,凝视着他,眸色温软中藏着一寸寸坚定。
她忽而轻声道:
“一起努力吧。”
语气温润如水,带着某种温柔又沉静的誓言。
“我努力活着,你努力回家。”
月光静静洒落在他们身上,昭樕的身影纤细而直立,像一株细瘦却倔强的小树,迎风而立。
卫榛怔怔看着她,唇边微动,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好。”
在这一刻,月光照着他们,
忽然,她一时分神,脚步一快,竟轻轻撞上了前方的卫榛。鼻尖一痛,额前轻蹭过他肩背的衣料,昭樕吃痛低呼一声:“嘶——”
她连忙止步,手忙脚乱地想后退半步,眼神一时慌乱。
卫榛却未转身,只微微侧了侧身,语气温和道:“你没事吧?”
昭樕正欲答话,忽听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细碎而稳重,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微妙宁静——
“昭樕妹妹,好久不见。”
昭樕与卫榛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太子周琰身着月白锦袍,自曲径而来。宫灯将他身影映得修长,衣袂微拂,神情温润如昔。那一盏盏昏黄灯火映照下,他手中所执一方木盒,雕花精致,散着柔和温泽的光。
昭樕当即止步,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却笑而止步,语气温润如玉:“昭樕妹妹,不必多礼。”他走至近前,神色真挚,目光落在她眉眼之间,带着久别重逢的熟稔,“前些日子在洛水流域,偶得一物,想着你许久未回京,本来想带去曲州,亲手给你。”
说罢,他将手中木盒递至她面前。
昭樕略一迟疑,指尖轻抚木盒雕饰,那盒面所镌玉兰开瓣,花枝婉转,纹路深浅有致,尽显心思之巧。她沉默片刻,终是抬手接过,语声端静:
“多谢殿下好意。”
太子见她收下,眼中浮现出一抹浅笑,唇角微扬,缓声补道:“这是一块紫色独山玉,出自洛水之下,水蚀千年,形质圆润,极为罕见。我想——它该落在一位真正珍贵的人手里。”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投心,似有千言未尽,皆藏在那“真正”二字之下。
昭樕低头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盒面,似是在避开那句意味太深的话。她眼帘垂敛,声音清润却不动情绪:“殿下谬赞。独山玉为水灵所孕,确实珍稀,臣感念殿下恩赐。”
一旁的卫榛立于夜风中,神情沉静。他望向昭樕垂眸的神色,又瞥一眼太子手中那空落的木盒,沉默半晌,终是低声开口:
“天色已晚,臣当送公主回府。”
他声音不高,却笃定如磐,一语落定,恰如军令出口,无可更改。话虽简短,却将立场交代得清清楚楚。
昭樕抬眸望他一眼,却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安定。她轻轻一笑,将木盒收于袖间,对太子行礼道:“殿下保重。”
太子微怔,眸光微动,终究没有再言,只静静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在灯光下渐行渐远——
两人影子仍交缠在石道之上,被风吹得细碎修长,一如岁月未断的牵连。
太子目送昭樕与卫榛渐行渐远,灯影斜落于宫道,暮色将两人的背影拖得修长而遥远。他立于原地,神色静然,指腹却不自觉地摩挲着掌中的玉扣,动作极轻,仿佛借此掩住微不可察的情绪起伏。
这时,他身旁一名内侍按捺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藏着几分愤忿不平:
“太子殿下,您一番心意,连独山玉都亲自挑了送去,公主却只淡淡一句 ‘多谢’……未免也太——”
话音未落,太子微偏了头,一道凉意未起声先至:
“用你多嘴?”
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锋意未尽的清冷。那内侍身子猛地一颤,跪地俯首,不敢再言半句。
太子目光仍望着远处那渐远的身影,未再言语。片刻后,他轻轻垂下眼帘,唇角似有一抹笑意,却极浅极淡,仿若月下水痕,转瞬即散。
他低声自语,语气平缓:“正常,本就许久未见。”
语毕,不再多看,转身入夜,长袍微动,仿佛风也不再追。
宫灯犹明,然人影已远。灯火未熄,唯心灯暗了半盏。
太子周琰因祭祀大典上迟到失仪一事,并未真正受到责罚。
朝堂之上,不过是周王走了个过场,口头敲打几句,轻描淡写地揭过,连最基本的惩戒之辞也未曾出口。玉阶之下,朝臣们俱是低头肃立,神色恭顺,然心中却早已凉薄如水。
转瞬之间,周王的目光便移到了晋王身上,声色俱厉,重重一叱:
“媱华夫人病至危笃,王府却不闻问疾之名,宠妾灭妻,实乃不仁不义!”
这番言辞又冷又利,如锋刃般直斩晋王面门,殿中气氛登时一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明眼人心知肚明——所谓兴师问罪,不过是借刀杀人、借题发挥。
太子是储君,哪怕失仪,也需百般护持;而晋王,不过旁支宗室,稍有疏失,便能拿来祭旗,藉此平息暗流。
周王这番偏心,简直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却又遮得住一层冠冕堂皇,叫人虽心知肚明,却偏偏无从置喙。
而在朝堂之外,宫中长廊之下,卫榛与昭樕并肩而行。薄日被冬云遮掩,琉璃瓦上映着沉沉暗色,一道长廊蜿蜒寂寥,只有两人衣袂微动的轻响,柔和了这宫墙间的寒意。
远远的,能听到殿上传来的只言片语。
昭樕脚步微微一缓,侧耳细听,神色一瞬间如波光掠过,复又归于平静。
卫榛斜倚在朱柱旁,眼眸微弯,似笑非笑地懒懒开口:
“啧,这不就是打狗给太子看么。”
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讥讽,飘在风里,飘得极远。
昭樕听见,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眸光澄澈而寡淡,似初冬时节掠过湖面的微凉水光。
她淡声道:“陛下偏心,早是宫中人尽皆知之事。你再在背后妄议,可别哪日被人捉了把柄。”语气温温柔柔,却像一把看不见的冷刀,轻轻划过皮肉,叫人微觉刺痛。
卫榛笑出声来,半是打趣半是无奈:“啧,怪我自己……当年军校时历史没学好。”
“你原也是军中出身?”
卫榛收起笑,顿了顿脚步,负手立在长廊一隅,微微仰头,看着天际暗沉的云光,神色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语气极淡,却带着沉在骨子里的旧岁月:
“嗯,南京第四军校,挨过枪林,踩过尸山。也……见过自己兄弟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只剩军帽浮在血泊上。”
昭樕静静听着,手中指尖缓缓摩挲着衣角,没有插话。长廊尽头传来几声鸽哨声,清远悠长,仿佛要把这人世的血与火,也一并吹散了。
卫榛挑眉看了她一眼,唇角扬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眉梢眼角带着点懒散,又似真似假地笑了。
他低声叹道:“唉,军功章一半是血,一半是泥,能活着回来的……那都是天大的运气。”
话音极轻,像是随手拂过旧梦,却在空气里缓缓沉下了些沉甸甸的重量。
他侧头瞥她一眼,眼底浮出一丝揶揄似的光,漫不经心地问道:“小枝,你呢?若是生在我那个时候……也穿军装?戴钢盔?一边操练一边挨教官的骂?”
昭樕垂眸不语,神色清淡如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静静走着,像一只不肯回头的小鹿。
卫榛见状,笑意加深,步子微顿,忽而低低俯下身,贴着她耳畔,嗓音低沉,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调笑:
“别演戏了,小公主——”
他微微眯眼,眼神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与锋利,仿佛刀尖掠过春水。
“那支箭,我看的真真的。”
只见一位小侍女跌跌撞撞地从昆梧苑方向奔出,面色惊惶,鬓边汗湿,手中帕子已被血染透,连指缝里都渗着斑驳的暗红。
她见了前方正在缓步而行的两人,便几乎是跪扑到地,声音发颤:
“公主殿下……北宣王殿下……程夫人……有请。”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气喘如牛,手中帕子落地,血迹扑在石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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