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才有罚，原则不容违背。”

方四说着这样的话，面容十分平静。

她的意思也很清晰。

现在还没有人死去，她不会出手。

龙鲤不太能接受。

“虽然——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方四小姐你真的要让我们先死一次才来救我们吗？”

他的话音有些破碎。

龙鲤当然相信方四小姐一定能处理好当前的小状况，但是他还是有些难过。他隐隐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方四镇定地说：“是的。”

她看到龙鲤的眼睛隐隐湿润起来。这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他有限的人生中，生与死的抉择大概从未出现过，而方四给了他希望，又让他绝望。这让方四觉得自己格外残忍。

但原则就是原则。

“规则的出现，都是有原因的。”她解释说。

看在龙鲤是唯一一个会在时间回溯后保持记忆的人的份上，她难得多说了几句。

“如果没有规则的约束，事情将会变得失去控制。相信我，那后果更可怕。”

她看着龙鲤低垂着的眉眼，安慰他：“不过你们放心，在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龙鲤的声音又低又软：“我当然相信你，方小姐。再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你了。”

“可我没办法相信你。”李洛洛坦率地说。

当方四刚出现时，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救世主，她在绝境中欣喜若狂。但她现在已经完全抛弃了这个幻想。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救世主。

这个女人和黑幕背后的那个声音，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是想看到杀戮。

李洛洛和摄像师站在一起，与其他人都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你是说，你能解决那个怪物，但你却一定要见到有人死去之后再动手。”李洛洛的眼眸中在怒火烧燃过后，只剩下冷静的狂暴。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她当初竟然以为龙鲤带来的这个女人，是来救他们的。

方四点头认可：“你说的完全正确。”

“哦？”李洛洛脸上露出一个尖利的笑容：“那你觉得在场七个人，谁死掉比较好呢？”

方四想了想，说：“都可以。无所谓。”

摄像师脸上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容。

“那个……我说一句话哈。”

他知道自己会死。

他只是个摄像师，在场的所有人里，他的地位最低。他是最没有理由活下去的那个，就算他在这场游戏里胜利，独自走出拍摄场地的摄像师也会在正常世界中身败名裂。

他必须死在这里。

摄像师说：“我不和你们争。”

“如果你们真的有人能活下去的话，能不能帮我给我闺女转达一句话，就说爸爸爱她，然后家里的银行卡密码是她生日。”

“拜托了。”

龙鲤脸上挂起一个难过的微笑。

他知道摄像师为什么这么说，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难过。

就算是赢了这场真实大逃杀又怎么样呢？胜利者该有怎么解释节目拍摄中出现了死亡？黑雾背后的黑手说，胜利者可以活。

不，不是的。

游戏一旦开始，所有人都会死。

他说：“不必了，这句话还是你自己对她说比较好。”

龙鲤叹了一口气。

他举起手，鼓作轻松地说：“我来吧。”

“我知道你们都没有见识过方四小姐的能力——当然，你们见过也会忘记。和我不一样，我可是天选之子，我见过，我记得。”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去的话，就让我来好了。”

李洛洛错愕地呆住了。

原来龙鲤确实是个疯子。她之前居然还曾经短暂地喜欢过他的脸。

沉默已久的何近听到龙鲤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这么相信她？”

“我见过。”龙鲤说：“我见过方四小姐的实力，就在今天早上。”

他看向摄像师：“其实今天在大巴车上时，你就已经被方四小姐救过一次了。”

摄像师使劲儿回忆，却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只得保持沉默。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还都那么超自然。他的脑子一时间有些处理不了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摄像师罢了，如果他真的足够聪明，他就不是一个可怜的摄像师了。

李洛洛质问龙鲤：“如果她真的想要救我们，为什么现在不出手呢？”

方四并不在乎他们之间的争吵，她走到龙鲤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真的愿意去死？”

少年的眼眸中是坚定的信任。

也只有尚未见识过世间罪恶的少年，才会有着这样漂亮的眼睛，和如此纯粹的信念。

龙鲤说：“我愿意。”

“只是死一次而已。”他说。

“哦，是吗？”方四歪头看了眼李洛洛、何近和摄像师，还有剩下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在他们几个人里随便挑一个出来杀掉或许会更好。”

她的神情很平静。

这句话在她的口中，就像是随口说煮面条要记得放面条这种事一样微不足道。

事实上对她来说，也确实如此，杀人，煮面条，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她已经活了太久太久。

久到她已经忘却了人类的情感。

“他们不会记得的。”

“可我会记得。”龙鲤说。“我会记得。”

“好吧。”方四叹气：“既然你这样讲了。”

她伸出手，将躲藏在黑雾背后开始逃跑的怪物拽出来。

她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很长时间，可是这怪物却始终没有看到她，也丝毫没有发现游戏中出现了异常状况，还在兴致勃勃地等待着游戏继续呢。

她将黑雾拽到手中，揉成一团。于是黑雾散去，一个长着三对肉翅的怪物神情错愕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这些小肉虫怎么能够消除掉他的迷锁之雾？发生什么了？

“滚吧。”方四说。

那怪物听到方四的命令，仍然没有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在一股莫名力量的驱使下，它毫不犹豫地团成一团，转身滚蛋了。

这是令咒的力量。

令咒只是个小玩意儿，方四用来驱逐低阶生物，让自己活得更轻松而创造出来的一种力量，它并不是万能的。在稍微上点儿档次的战斗中，令咒从来没有出场的机会。

但就算如此，龙鲤也不应当能够免疫令咒。

因为他确实是个纯正的人类。

方四看得出来。

龙鲤看着远去的怪物，陷入了迷茫。

“可方四小姐你不是说，要死掉一个人才能——才能——”

李洛洛神色复杂地看着黑雾散去，心知自己还是应该感谢方四的。但她实在是说不出这话来。她还记得，方四是怎么建议龙鲤杀掉他们的。

方四并不是一个好人。

李洛洛仍然陷在对方四复杂的情感中不知如何是好，何近已经走进了方四，严正地鞠了一个躬：“感谢方四小姐伸出援手。”

全靠龙鲤不断地念叨着方四小姐。

他们现在全都知道方四的名字了。

何近还想再说些什么，表达一下感谢，顺便看看能否和这位神秘莫测的方四小姐攀扯下关系，方四却已经烦了。

她之所以是创造令咒，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琐碎的事情。

她摆摆手。

时间往回倒退。

龙鲤揭开自己杜鹃的身份，何近唉声叹气地走了。李洛洛冲他翻了个白眼，下楼去保姆车休息。摄像师背着摄像机，紧随其后。

龙鲤扭过头，方四就站在自己身边。

“方四小姐……”龙鲤叫了一声，神色迷茫。“刚才……？”

方四好为人师的天性再度作祟。

她说：“确实是要先死一个人，我才能进行审判。有罪才有罚，这个顺序是不能错的。”

“它的罪行尚未罚下，我不能对它进行审判，也不能惩罚它。我只是赶走了它。”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龙鲤问。

明明刚才方四小姐还等着他们当中死人呢。明明方四小姐也是想要杀掉那个怪物永绝后患的。明明方四小姐对人类的性命一点儿都不在意的。

但是当他说自己愿意赴死时，方四小姐却阻止了他，将那怪物赶跑了。

难道，方四小姐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喜欢他吗？

会是这样吗？

龙鲤不明白。

方四自然是有自己的原因的。

“你不适合死亡。”她说。

龙鲤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龙鲤在时光回溯之后，仍然会保持记忆，而其他人不会。这就是他和旁人最大的不同。

“一个人不能死太多次，死亡的记忆会留在你的脑海里折磨你，将你变得面目全非。”

龙鲤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么说来，方四小姐就是为了他才将那个怪物赶跑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原来方四小姐是为了我呀。”

方四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说：“死亡会吸引你向着深渊靠近，我又没有同事，如果你变成了深渊的一分子，到时候还是要我加班来处理你的。”

“哦……原来是这样呀。”龙鲤无精打采地踩着楼梯往下走。方四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方四小姐对我就没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吗？”他问。

“这还是有的。”方四坦然承认。

她经常打交道的人类并不多，一天内连见两次面的更少。就凭这两次见面，龙鲤足以在她的脑海中留下印象了。

更别说他还能免疫令咒和时间回溯带来的失忆。

“你似乎有些太倒霉了。”方四说：“我看你很有英年早逝的倾向。以后要注意生命安全啊。如果是深渊来客，我或早或晚一定会来。死上一两次的问题罢了。但如果是其他东西，你可不能指望我。”

就只有这样吗？

龙鲤气鼓鼓地说：“除了超自然事件，这世上又有什么好害怕的东西呢？”

“人类的威胁可比深渊来客大多了。”方四淡淡地说。

“刚才如果你站出来说愿意自己死去，是因为预料到了什么吗？”

何近，李洛洛，摄像师，其他人，他们都并不相信方四，这很正常。他们不想死去，这也很正常。

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或许不那么道德，但其实也很正常。

“我不想见到那样子的事情发生。”龙鲤承认：“但最主要的，还是我相信方四小姐你。”

方四被逗乐了。

“可你又是为什么会相信我呢？我甚至算不上是个人类。”

这时，他们已经下到了第二层楼。

龙鲤在布满了充气机关的第二层站定，扭过头来看着方四的脸庞，认真地说：“方四小姐你是可以信任的，我就是知道这件事。”

他的耳根有些发红，但他还是大声地、勇敢地说：

“当我看到方四小姐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我就喜欢上你了。”

方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静静地看着龙鲤，问：“原来如此。”

“什么？”

“没什么。”方四已经明白了真相。

龙鲤看破了她的伪装。

他能够免疫令咒，还能在时空回溯后保持记忆，那能够看破她给自己披上的那层伪装，也没什么不对。

而一个能看破她本来面目，却没有足够力量的人，被她所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