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渊岭,地处大荒西南,草原、花湖、峡谷和大片的原始森林,让它宛如一块镶嵌在西南边界上瑰丽夺目的绿宝石,神秘美丽,又危险。
此刻的王军却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块绿宝石,那些诡异的红蝴蝶出奇不穷的给军士们造成了不小的迷惑,身后羲和部落的追兵紧紧的咬着,泞兮左支右绌的带着部下们疲于奔命。
“等等……”泞兮踩着脚下的落叶,惶急地叫停前面的人。
脚下的感觉不对?
“将军……”跑在前面的副将显哭丧着一张脸,转头看向泞兮,那声线里竟透着说不出的害怕。
修在显的身边,此刻也满头冷汗的看向泞兮,脚下打着摆子,颤着音儿道:“老……老大……救我。”
只见显和修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往下陷,转眼整个下身都没到了沼泽里,泞兮和森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整个小腿也陷了进|去。
只有贺是折回来的,没踩到沼泽。
原本追着他们的红蝶像是提前感觉到了恐怖的气息,这些有灵性的东西对危险的预知简直登峰造极,半路上就扑扇着翅膀不见了。
泞兮惶急的往腰间一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原本挂在哪里的绳子不翼而飞,他片刻不迟疑转手将刀竭力的往不远处的小树上一扎,那长长的军刀倏地没入树干。
泞兮囫囵个把头盔远远一丢,将头上的发带一扯便向显和修卷去,还好两人挨的近,刚好堪堪将两人卷住。
“贺……绳子。”泞兮将牙咬得咔咔作响,一手拽着长刀,一手死死的拉着发带,生生将自己扯成根麻绳,脆弱不堪的维系着那随时会断掉的生命纽带。
他旁边的森利落的从腰间拽出麻绳用力的向旁边更为粗壮的树干甩去。
显和修原本惊吓出体外的魂总算是拽了回来,还好,还好,他们差点以为今天就要撩在这了。
娘的,都是什么事啊,自从跟了将军,这都多少年没打过这么狼狈的仗了,草。
此时沼泽已没过泞兮和森的膝盖,森用力的拽着绳子,满头大汗的将自己从泥潭里拔了出来。然后大口大口的瘫在地上喘着粗气,贺也像吓傻了,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渊岭沼泽像个饥饿多年的怪物一样,还在不停的吞噬着身陷在其中的三个人,泞兮艰难的拉扯着自己和两个兄弟的命。
这两人是智障吗?
修焦急地吼道:“贺哥,别愣着了,你再发会儿呆,老子就没了。”修吼完了贺又对森喊道:“森,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老子拉上来再喘,你再喘会儿,兄弟几个就要去见阎王了。”
可贺和森还是不为所动的一站一坐,犹如老僧入定,修刚要和将军告状,便见泞兮和显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犹如咽了苍蝇一样。
修后知后觉的闭上了嘴,几人之中,只有他年纪最小,平时将军和哥哥们都让着他,宠着他,导致他平时很少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导致他现在像个傻子似的,不但身陷泥潭,脑子也被泥糊住了,像个徘优一样被人笑话。
片刻后,泞兮开口了,“两个问题……为什么?是谁要我的命?”
泞兮神明一般盯着他的信徒们,像是宽恕了他们所有的不忠,原谅了他们的无奈,只是想在坍塌前问个为什么。
听了这话,原本杵在原地的贺动了,他先是突然良心发现似的崩溃呜咽着,双手揉搓着他那张橘皮似的老脸,像是也觉得自己没脸面对泞兮,然后踟蹰着走到离泞兮最近的安全范围,干涩的开口:“将军,我没法子,您就一个人,我是全家子啊。”
泞兮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贺蓦地跪了下来,一边“嘭嘭”的在地上磕头,一边情绪激动的说:“您当年既然把我从死人堆里背了回来,救了我一家子的命,您好人做到底,再救一次吧,左右您也是一个人。您就再救一次吧,求求您啦,求求您啦……”
贺的话越说声音越小,就像他也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无耻,他保持着佝偻的姿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泞兮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似的。
不知道的以为身陷沼泽的是他不是泞兮呢。
森不像贺那么激动,他只是平静|坐在地上,看着泞兮看过来的眼,先是嗤笑了一下,然后颇为平常的道:“师哥,我从十年前就跟着你,我俩年岁相当,前后脚被恩师收入门下,我自认为论武功,智计,样样不逊于你,但就是因为你是逮,有个谋略过人的弟弟江,王身边的红人,我就要样样都被比下去,成为你的陪衬吗?凭什么?”
“……”
“可是你看?上天是公平的,你是上将军又如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逮,你太能干了,能干到王也要忌惮你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听说过吧,哈哈哈……”
森兀自笑了半晌,露出他那张脸上从没出现过的阴骘,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只是我和贺抛弃了你,呵呵呵……你就不想想,粮草怎么还没来吗?”
像是欣赏够了泞兮的狼狈,森大发慈悲的道:“噢……忘了告诉你,负责运粮的那个王八叫作谢驯,没错,就是你我的恩师谢老将军,啊……不过修和显说他是个王八这话倒没说错,因为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王八,王只是承诺把你的位子给他,他就马不停蹄的滚到王那边去了,哈哈哈……”
至此,所有的疑惑总算都听明白了,泞兮放下了心里的大石,他不禁庆幸,还好江娶了九王姬,还好他没有一意孤行,还好。
此时,那棵被长刀穿过的树发出“咔”一的声脆响,像是终于不堪重负,寿终正寝,竟从中间裂开了,而泞兮的半个身子也都陷到了淤泥里,显和修更是没到了胸腔,泞兮看着癫狂的森和畏缩的贺,终于开了口。
“这么多年,原是我忽略了你们,没有照顾好你们,是我的不是,但显和修是无辜的,王没说要他们的命吧,你俩把他们拉上去,兄弟一场,我不怨你们。”
一听这话,贺也觉得有道理,他能保住一家子的命就行,不求别的,本来背叛将军已让他痛苦万分,他当然不愿再折进|去两兄弟。
贺把腰间的绳子往下一扯,就要去套显和修,却一把被森拉住,他不明所以的看向森。
只听森悠悠地说道:“不急,上将军武艺高强,我二人不一定是对手,再把他俩拉上来,怕生变故,这样,想让我们救人,要么你俩把将军解决了,我们成为同谋,这样大家谁也别笑话谁……”森抻长了音用下巴点着困在一起的显和修,像是笃定人性的丑陋。
转而看向泞兮阴阳怪气的又道:“或者,逮将军不愿兄弟为难,愿意自沉渊岭沼泽,也是可以的。”
原本处在一片诧异中的显和修被莫名其妙的引入局中,两人尴尬的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然后像往常一样,把求助的目光习惯的望向他们老大。
泞兮兀自笑了一会儿,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人活一世,他像狗一样的落魄过,也王侯将相轰轰烈烈的风光过,江远在王都一切安稳,业已成家,也没什么能让他再操心的了,泞兮想了想,这好像竟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可真是有趣啊。
“也罢,那便遂尔心愿,天高海阔,永世不见。”说完,泞兮蓦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刀和发带,直直的向后倒去,乌黑的长发趁着疲惫的脸,越发的显得这位上将军戎马一生的悲切与落寞。
“噗”的一声短促的闷响,泞兮看着茫茫天地间最后的景色,心中却一片平静,说来也怪。他被袍泽兄弟所弃,被一直忠诚的王上所弃,被敬重的恩师所弃,被信任的师弟所弃,他不是应该满腔愤恨吗?他的恨呢?可他此刻竟真的恨不起来了,讽刺吗?
“……噢”因为他太累了,恨不动了,原来恨也是需要力气的啊。
当黑暗的沼泽湮灭他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见江向他跑来,唤他哥,“真好啊……”那是泞兮在尘世间最后的想法。然后铺天盖地的黑,裹着刺鼻的腐烂与肮脏瞬间将他吞没。
“哥……”
慕怀宁满头大汗,踉踉跄跄奔向这块沼泽,声嘶力竭的喊着,“哥……”
景焦急的带了队侍卫追在后面,“主子,慢点。”
一行人乒乒乓乓的前后脚跑到沼泽旁,慕怀宁赤红着双眼揪着森吼道:“我哥呢?啊?我哥呢?”森扑通一下跪坐到地上,他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完了,全完了。
慕怀宁此时心内焦急,没空理森,见他不说话,又去拽贺,“我哥呢?啊?说话啊?哑巴了?我哥呢?”
“啪”的一巴掌打在贺的脸上,权相一怒,那气势也是骇人的,贺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指着沼泽,磕磕绊绊的颤声道:“将……将……”
慕怀宁身后的侍卫在他追问时麻利的用绳索将还陷在沼泽里的显和修拉了上来。
刚被拉上来的两个人被权相冷眼一扫,倏地从头发丝凉到脚后跟,那瞬间感觉其实侍卫们大可不必哼哼哧哧的把他俩拉上来,估计下一刻,他俩又得被重新丢回去。
觑着两人的脸色,慕怀宁心沉到了谷底,他刚刚奔过来时,影影绰绰间确实好像看到有个像他哥的人跌进了沼泽里。
“噗……”一阵的奔跑牵动着内伤,慕怀宁再也没有忍住,一口老血喷出多远。
“主子。”景急急的搀住坠倒在地的慕怀宁,“主子,咱先把药吃了,啊。”景颤抖的拿出解药再也不顾慕怀宁的反对,给直接喂了进|去。
半晌,原本脸色苍白的慕怀宁非但没有转好,“呕……呕……”反而大口大口的吐出更多的鲜血来,双眼一闭,彻底撅了过去。
那血瞬间染红他青白的衣襟,像一朵朵殷红的花,开得荼蘼,衬得他的脸越发的消瘦惨白,竟是没有一点血色。
“主子。”
“主子。”
呼啦啦的跪了一地的侍卫,景抖着手搀着慕怀宁,丢了魂似的呢喃:“不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慕怀宁睫毛轻颤,才悠悠的醒来,只觉天地间都变成了一片灰白之色。他愣怔的看着几人,像是不明白自己在何处。
“主子。”景干涩的唤着,慕怀宁竟像一点没有听到一样,他目光定在显和修手中的发带上,他趔趄的上前,从二人手中抽走发带,任由景搀扶着,他眼神如鹰隼般觑着对方,仿佛在看两个死人,森冷的死开口:“说,怎么回事。”
修哪见过这样的大相啊,立马哆嗦着把前因后果都抖搂个干净。
“所以……他就那样自沉沼泽了?”慕怀宁问。
显和修羞愧的点了点头,其实他们当时是被吓住了,并没有想害头儿的意思,奈何天性懦弱,还来不及说什么,头儿便帮他们做了选择,后悔吗?那自然是后悔,但又不全然,仿佛还有那么一丝庆幸,所以才羞愧啊,人啊,真的很复杂。
英雄不是谁都能当的,怪只怪他们只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吧。
慕怀宁冷着他那惨白的脸,冰冷的道:“一个不留。”
“噗、噗。”几声短促的闷哼后,四条人命就这样轻飘飘的解决了。但慕怀宁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解脱,他只是看着那潭沼泽发呆。
那沼泽中仿佛有人在对他笑。
当他把柿子捧在他哥面前时,他哥说:“哥不爱吃甜的。”
他哥一身是血的顶着风雪从深山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猎回熊时,他哥说:“哥以后娶妻就靠你了。”
他义正词严的和他哥说他要娶王姬时,他哥说:“好,哥明白了。”
慕怀宁不知想到什么,回身冲景一伸手,“包裹呢?”
“噢。”虽然景说不出他家主子有哪里不对,但他还是连忙把两人从王都一路背出来的包裹递到慕怀宁手中。
慕怀宁木那的接过,然后在一众手下诧异的目光中,从包里翻出那身大红的婚服,一身郑重的为自己换好,他理了理自己的发,重新又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开口问道:“好看吗?”
“啊?”景和一众侍卫一头雾水。
慕怀宁又问了句:“好看吗?”
这个时候,大伙总算有点明白他们相爷有点不正常了,可能怎么办吗?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景的带头下,一声声的回道:“好,好看。”
“好看。”
初升的太阳透过稀疏的树叶,斑驳的照在大红色的喜服上,绣金的丝线被光一晃,绚烂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晨间的轻雾缭绕浮动着,如果不是地上的几具死尸,竟是宛若仙境。
慕怀宁像是得到了最好的肯定与祝福,然后捧着另一套嫁衣和那条满是泥污的发带笑着跳进了渊岭沼泽里。
“哥,我来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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