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颜端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淇州,加上颜端近日来的诸多反常行为,墨同尘越想越不对劲,渐渐六神无主起来。忽听有人敲门,以为是颜端回来,忙不迭去开门。

木门打开,冲进来的却是落魄慌张的柳凌。

“同尘,救我!”柳凌带着哭腔扑向墨同尘,一双手紧抓着对方手腕不放。

墨同尘下意识去接,奈何脚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被扑倒。好在阿禾跟了上来,一手托住他家公子,一手拽住柳凌胳膊,将他扶正。

“柳兄,这是怎么了?”墨同尘跟着柳凌的视线往后看,巷子空荡荡的,不见什么异常。只有巷口那棵大槐树正散发怨气似地吐露着满树青白花串。

“我……”柳凌红着眼睛,血污泥渍在白皙的面庞上越发明显,千言万语憋在嘴边奈何说不出,满腹委屈化成泪颗颗往外落。

墨同尘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凌,猜出个大概。将他带至院中坐了,又让阿禾去取些水来。

“又是那张恒和赵翼二人?”墨同尘帮柳凌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袖,小心询问。

此前柳凌曾与墨同尘说过,学中多有趋炎附势之人。小世子这类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他们自然巴结逢迎。像他这种无依无靠投奔了来求学的,只有被欺辱的份,不是被阴阳怪气打骂取乐,就是三天两头索要“保护费”。为首的便是这张赵二人。

柳凌就阿禾端来的水盆净了把脸,接过巾帕擦着眼角的水珠和新沁的泪珠。

往常庄小世子在学中,他们还会花时间跟在小世子鞍前马后,想着格式好玩的逗小世子开心。现在小世子休学在家,他们闲来无事,便频频来骚扰自己。平日里每月有数百钱银子给了他们,近日自己囊中拮据,拿不出银子,谁知道他们竟打起自家祖传玉佩的主意。

“我不给,他们就……”柳凌说罢,捧着巾帕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从未有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墨同尘拍拍柳凌的肩膀,看着他衣摆上的凌乱血污,心头也焦躁起来:“他们将你怎么了?玉佩可还在?”

柳凌从巾帕中露出水灵灵的眼睛,跟着墨同尘的视线也往自己脚边看去,似乎明白了对方语气中的担忧,忙摇头:“……不不,他们没有将我……这是方才与他们撕扯时弄伤的。玉也还在。”

阿禾给柳凌递了盏热茶,上下打量着柔柔弱弱一小撮坐在那里的柳凌,看去比他家公子还没什么杀伤力:“柳公子能坐在,是柳公子跑赢了他们,还是柳公子将他们打跑了?”

“是我将他们打跑了!”

不等柳凌解释,乌鸫抱着满怀谷莠子,大喇喇从门外走进来。

柳凌回身站起来,哀伤的语气中透出惊喜:“方才多亏了这位小兄弟。你是尘端食肆的吧,方才那种情形,都没来得及谢你。”

“柳公子,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乌鸫将那一抱整齐的谷莠子放在一旁架子上,谷穗齐齐打着弯垂坠下来,向一丛毛茸茸的小狗尾巴,“公子看看,这些谷莠子编蝈蝈笼子,可还行。若不行我再去采些。”

墨同尘此时已无心蝈蝈笼子之事:“方才是你将那二人打走的?”

乌鸫顺手整理杂叶,将谷莠子按长短粗细分门别类理起来:“我按公子吩咐采了这谷莠子,回来路上,见三人撕扯在一起,走近去看,原来是柳公子被人欺负。我便活动了下拳脚。谁知那两人是个绣花枕头,我刚挥了几拳,他们就大声求饶了。没打尽性!没意思!”

阿禾也给乌鸫递了盏茶:“既然是你救了柳公子。可柳公子来了半日了,你又去做什么了?”

乌鸫道过谢,接了茶,满满喝上一口,嘿嘿憨笑两声:“打斗时,把方才采的谷莠子弄坏了,我将柳公子送到巷口,又折返回去新采了些。”

“给这位小兄弟添麻烦了,我来帮着一起整理吧。”柳凌面上过意不去,上前帮忙,刚整理了一把,忽然“呲”地一声收回了手。

墨同尘掀起袖管一看,红青一片,还有几处结了薄薄血痂,回头看了眼阿禾,阿禾明白,忙去取了写跌打损伤的药膏来。

白润的药膏轻轻涂在柳凌纤细的胳膊上,柳凌面上愁云不减,他重重叹口气,眼角泪花难免又起:“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同尘兄救得了我今日,柳某自是感激,若明日若再遇到那二人,可能就没这般幸运了。”

“柳兄莫慌。”墨同尘,停了手中上药的动作,示意对方换一只胳膊,然后抬头看了看乌鸫,又环视了整个院子,“柳兄若不嫌弃,搬来与我同住可好?”

柳凌自是一千个愿意。抓着墨同尘的胳膊,不住点头。

同住?!阿禾与乌鸫不约而同看向墨同尘,像听到什么不得了话。

墨同尘没给二人开口的机会。他并非有什么助人情节,同窗有难找上门,哪有不帮之理。自己身边有阿禾和乌鸫,总好过柳凌孤身一人。今日柳凌只是胳膊和腿部受了伤,来日若被凌辱,让他如何自处。

只是等颜端回来,少不得要好好解释一番了。上次柳凌来喝盏茶,他便那般,又是喝酒又是淋雨地闹了一场。这次我直接让人住在家中……唉。不知阿端此时在哪里?

墨同尘交代阿禾搬到自己外间的榻上,将西厢房收拾出来请柳凌住下。念柳凌现下有伤,让乌鸫去将他的日常行李取了来。

家里来了客,稍稍牵住墨同尘的心思,他打起精神尽着地主之谊。从食肆定了餐食,又好言将柳凌宽慰一番,说有乌鸫和阿禾在,今后他与柳凌二人同进同出,一处读书,想必那起子小人也不敢再来滋事。

安顿好柳凌,墨同尘将乌鸫叫来身边。

此前阿禾已私下跟他打过招呼,他看墨同尘神情也明白为何将自己叫来:“公子莫担心。公子与我家公子相识时日尚浅,日子久了就知道了。他素喜独来独往,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们去往哪里,何时回来。”

屋内灯火静静亮着,照着各怀心思的三人。乌鸫坐在案旁小凳上继续整理采来的谷莠子。阿禾则坐在另一个凳子上,用茶碾将晾晒好的紫苏叶,轻轻碾碎。

墨同尘眉头紧蹙,又不好过分表现出来。他将乌鸫整理好的谷莠子掐头去叶,只留半尺张的细杆,取五根在手上打个十字,又取一根慢慢缠折着编织下去。

或许是暖色火苗给人希望,或许是紫苏的清香和谷莠子的青涩味,让墨同尘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安定感。他长舒一口气:“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

乌鸫按照墨同尘的方式有样学样,将折好的一小把细杆放到墨同尘近旁的桌案一角,脸上不无得意:“我跟我家公子差不多一年了,是食肆里最久的。我身上这点功夫,还是我家公子教的呢。公子见我底子好,得闲就教我练几招。还别说,我现在一人打十个小毛贼不在话下。所以呀,公子放心,我家公子厉害着呢!”

墨同尘眉间舒展一些,嘴角也勾上些笑意:“你家公子如何厉害?”

“虽然我家公子没出过手,”乌鸫神秘兮兮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说,“但只要他出手,我敢保证,整个淇州没有对手!公子别忘了,我可是有功夫底子的,算半个行家。公子要相信行家的判断。不过话说回来,公子怎么如此紧张我家公子?怎么说呢,就像那话本子里说的,什么才子佳人伤离别……”

“什么才子佳人,什么伤离别,你少浑说!”阿禾顺手拿起几根谷莠子,打在乌鸫肩膀上。

“抱歉,公子。乌鸫一时失言。”乌鸦吐了吐舌头,“等公子这笼子编好,我去抓几只蝈蝈回来。”

墨同尘点头笑笑,他手上那只那只螺旋四棱窄肚笼子已到收口阶段,迎着灯光看去,暖色灯火透过青绿细藤在他脸上留下规则的细纹藤影。藤影随着笼子转动,墨同尘仿佛看到断锋崖上第一次收到蝈蝈笼子的颜端那眸底震荡的水花。

颜端面上镇定如常,但草笼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等笼中蝈蝈猛地叫出声,颜端眼睛下意识眨了眨。真真好笑。像他这样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竟然从来没捉过蝈蝈。

墨同尘眉眼舒展开来,将编好的笼子递给乌鸫:“我再多编上几只,稍后我们挂去廊下。等你家公子来了,让他也看看。”

圆月照离人,星河耀清辉。夜风轻轻卷动墨同尘的衣角,巷口那一树槐花,也将浓郁的花香送了来。花开正盛,过几天就要谢了。不知阿端回来时,能否赶得上这漫夜清香。

西厢房的灯早已熄灭。墨同尘在院中背手静静踱着,看着乌鸫和阿禾将一排五只草笼悬于雕花廊檐上。他想不到的是,这几只笼子连同其中的蝈蝈们,根本没见到第二晚的月夜。

*

墨同尘住进尘端食肆的消息传到庄珩耳朵中时,庄珩正捧着新得的一只琉璃盏细细赏弄。

他托朋求友,好不容易从弄冰室买了来,自认为很是适合尘端食肆的格调,专等着哪日亲自拿给颜端品鉴。若对方也喜欢,便买上一整套送去。

听完小厮的话,他晃了半刻神。又让小厮重复了一遍,待一字一句听明白、也理解了这字句意思,他直直立在那里,眼神冷得瘆人。

满屋小厮大气不敢喘,半日却见这位祖宗猛地举起琉璃盏,狠狠摔了个粉碎。

琉璃渣乱溅,每一粒都像他心中的恨。如果有可能,庄珩希望摔到墨同尘那张明丽到令他厌恶的脸上。

不一时又有小厮来报,说墨同尘不在尘端食肆,而是住进颜端在城中置办的一出小院里。

“何时的事?”庄珩气得发抖,声音如低吼的野兽。

“……已经月余。”

“月余?都是死人吗,怎么现在才来报!”庄珩上前踹了那小厮一跤,“这个贱人,趁本世子在家养病,竟然爬上颜端的床!”

听闻侯爷此时不在府中,庄珩脑子一热,当即带了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进墨同尘的小院。

猛虎难抵群犬。墨同尘被堵在院中,柳凌扯着他的衣袖直往身后躲。乌鸫和阿禾早被七八个侍卫控制起来,还封了口,急得在一旁乱吼乱撞。

庄珩挥舞着一把剑,手腕打着晃,隔空指向墨同尘:“墨同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住在这里!”

狗腿子张恒与赵翼二人也跟在一旁狐假虎威吆喝:“你也配跟我们世子抢人!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墨同尘感觉张赵二人的眼神往自己身后瞥,他拍了拍柳凌肩膀让他不要怕,然后向前几步,直直看着庄珩的眼睛:

“这可是私宅。无故擅闯私宅庐舍者,奸人也。杀之无罪。”

“杀谁?杀我?”庄珩冷哼一声,举着剑在墨同尘面前划了几下,又收回近前,迎着日头故作懂行地检查着刀刃,“你不看看现在自己的境遇,已经是我刀俎上的鱼肉了,还在这嘴硬呢!本世子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只是死在颜端的院子里,不吉利。”

墨同尘摇摇头,冲庄珩挑下眉:“敢问世子,墨某住哪里与你何干?世子如此关心墨某的住处,这倒让墨某想起一事。众所周知,前段时间墨某住处被人放火烧了,现在墨某合理怀疑,世子就是那派人纵火之人。”

张赵二人跳了出来,指着墨同尘大骂:“你放屁!竟敢如此污蔑世子,活腻了吗!”

“急成这般模样,八成是准了。”墨同尘语气平稳,眼神带了煞气,“据《律法疏议》,放火烧私家宅舍者,判处牢狱三年;损毁财物满五匹者,边地流放两千里。这两点,墨某看来诸位是够格了。”

庄珩平生最恨人掉书袋,上前揪住墨同尘的衣领:“会读书了不起啊!现下无人,我看是你的嘴巴厉害,还是本世子的拳头厉害。乖乖看好了,给我砸!”

一声令下,张赵二人开始满屋满院翻腾起来,东西破碎只声不绝于耳。

墨同尘还想理论几句,早被人束住胳膊,堵了嘴。

正闹得不可开交,侯府小厮来寻庄珩,说府里等会有客来访,侯爷让他即刻回去。庄珩正在兴头上,奈何自己偷跑出来,哪里敢耽搁,忙挥挥手带人走了。

庄珩一行前脚刚走,尘端食肆的小厮又跑了来,看着满院狼藉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他蹑手蹑脚走到廊下,看着半跪在地上,捧着几只碎草笼的颜端,犹豫了半日,还是开了口:

“公子,食肆来了位贵客,账房刘先生没见过这等架势,恐招待不周,误了东家的事。想着请公子帮忙去照看照看。”

《唐律疏议》对纵火罪的惩处:“凡官府廨宇及私家舍宅,无问舍宇大小,并及财物多少,但故烧者,徒三年。计赃满五匹,流二千里;赃满十匹者,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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