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那日墨同尘原本要去学堂拜见先生,却因旧疾突发,未能成行。谁知到了晚间竟发起了烧,一时病倒了。

等他身体见好,能在院中梨花疏影下读书喝茶时,满淇州刮起一阵“落雨观花”的追风热潮。而被捧上风口浪尖的,就是前些天偶遇的那家——尘端食肆。

“落雨观花,尘端食肆……”

墨同尘听闻此事,想起那日在食肆门口闻到的鲥鱼味道,看着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茶汤见底时,他还是叫小厮更衣出门,要去探究下这家铺子到底有什么特别。

“公子身子刚好些,这院中风大,略站站就回屋吧。” 小厮阿禾拿了件罩衫给墨同尘披上,“当年邶州墨家的‘落雨观花’,那才是天下一绝,纵使名厨无数,谁也不能媲美一二!如今出了个什么不入流的食肆,班门弄斧而已,公子当顽笑听听也就罢了。”

墨同尘看了眼小厮,眼神幽冷下去:“邶州墨家早就不在了。这是淇州,人多口杂。”

阿禾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说知道了。

倒不是阿禾故意拦着墨同尘出门。一则他身体还没好利索,眼下最重要的是拜师求学,出门折腾一下再病了可怎么好。再有,就算他们此时去了,恐怕也进不了尘端食肆的店门。

尘端食肆今非昔比,作为淇州后起之秀,现下可是一座难求。

这要多亏了庄侯府的求菜一事。

庄府遍邀天下名厨制作菜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为了能在老侯爷面前博一个“好”字,接帖众家使出了浑身解数。

享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云乐楼,更是将八十岁高龄的老掌事从家中硬抬出来上了阵。云乐楼出品,自然是顶好的。

庄老侯爷卧在软硬适中的半旧锦褥间,由儿孙捧盏尝了一口。松弛的眼皮轻轻阖上,闭眼回味片刻,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强打精神请老掌事在床榻一侧的软凳上坐了,还赐了茶,算是感念这老掌事的苦劳。

再者,人到了这个年纪,能与自己回忆往事的人,屈指可数。何况眼下也没几日光景了,就算是昔日宿敌,此时见了面,估计也有不少话可以讲。

庄老侯爷看着老掌事略带浑浊的双目,不知是不是想从中找寻自己当年意气风华的模样。良久,他吸一口气,开口却是:

“当年墨家之事……你们云乐楼有没有参与?”

御膳墨家,擅制肴食,天下莫能出其右,尤其第三代传人墨玄。酷爱美食如庄老侯爷,也是仅得了几次机会亲尝墨玄亲制的菜肴,而落雨观花便是其中一道。

后来墨玄还乡隐居,族中开始耕读为计,便渐渐淡出世人视线。庄老侯爷最后听闻墨家的消息,便是五年前那场灭门案。

墨家原无夙仇,不料上下几十口一日毙命,且尸骨无存,令人唏嘘。墨宅更是在屠门后被一把火燃为灰烬。这背后凶手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成了一桩迷案。

因后继无人,当年风光一时的墨家,到头来连个衣冠冢也没有。每年杨柳吐绿,那片灰烬下顶出来的草芽,就算是对墨家的祭奠了。

庄老侯爷抛出的问题,没人知道云乐楼老掌事是如何应答的。他颤颤巍巍被人从侯府搀出来时,老泪横流了满脸,手里皱成一团的巾帕更是湿了大半。

献菜仍在继续。不过连云乐楼都没中,一些店铺自行打了退堂鼓。

颜端在等的时机,到了。

清晨,水岸笼着柳烟,带出些凉气。他去江中又取了两尾鲥鱼。

当今厨艺能与云乐楼相较的,没几家。连云乐楼的老掌事都不能遂了老侯爷的愿。

看来问题不在厨艺上。

至死都放不下的味道,心中挂怀的怎会仅仅是一道菜?定是放不下当年与这道菜相关的人或事。老侯爷亲点的这道落雨观花,或许真的能找到自己过往的蛛丝马迹。

颜端摩挲着指腹,深邃眸底,渐渐浮上笃定神色。

庄侯府儿孙跪在老侯爷榻前谢罪时,尘端食肆的落雨观花送了来。

此时的一家之主庄侯满脸哀戚,叹了口气交代人将其打发走。连云乐楼都没能成功,其他不入流的小店,就更不可能了,没的来扰了老侯爷的清净。

世子庄珩听闻是颜端亲自送来,满心满眼都是那日初见时摇曳在颜端胸前的树影。

近日老侯爷病情加重,作为世子,他更要床前尽孝、随侍左右。人虽出不了府,但想要的情报却入得了耳,而且很是让他满意。

他派出去调查颜端的人昨日来报,说仔细查过了,此人孤僻冷漠,在淇州无亲无友,身后无人更无家室,仅靠着这家食肆维系生计。

那人又坏笑着补充,干净得很!

纵我不往,子却来了!

见父亲要将自己心中挂念之人挡在门外,跪在子侄堆里的庄珩,抬头瞥了眼榻上闭目养神的祖父。近来老爷子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他挤开同侍床前的堂弟,跪行几步来到庄侯身旁,压低声音:

“父亲,这尘端食肆向来行事奇特,或许能剑指偏锋,正好顺了祖父的心也未可知。不如试上一试?”

庄侯思量再三点了头,颜端献的菜经层层检测,由试菜小厮试过后,送进了庄府内院。

老侯爷还在睡着,鼻息羸弱,呼吸间喉咙中带出些杂音。或许这就是行将就木之人,对这个世界缓缓告别的声音。

就这几日了,众人皆心照不宣。满屋子侄跪了一地,雅雀无声。但跪久了,形态渐渐东歪西斜,懒散起来。

倒不是子侄们不孝顺,盼着老爷子咽下这口气。实在是礼节繁冗,过完这一关,后面还有规矩更重的守孝服制,每日这样熬煎,实在熬不住。所以大家都趁着老爷子打盹,就地偷懒。

庄珩捏了捏自己酸胀的膝盖,悄悄挪动着换了个跪姿。不过他此时真心希望老爷子能早些醒过来。醒过来看看那位当家人亲手烹制的菜。

墙上日影,越来越长。

不知是庄珩的那声咳嗽,还是温着碟盏的赤金大海碗折射出的光线晃到了脸上,庄老侯爷缓缓睁开眼皮,眼珠转了几转,扫向正忙着调整跪姿的子侄,半日哑着嗓子:

“是不是落雨观花来了?”

庄侯不禁回头和身后的庄珩对视一下。

奇了,自云乐楼献菜后老侯爷便不再进食,只靠几副汤药吊着。此时竟主动询问吃食,说不定这次真就找对了。

庄侯忙招手示意奉菜小厮上前,自己则躬身半跪到床侧。

榻上平躺的老爷子,鼻翼微动,似闻到了什么。他挣扎着抬头要坐起来,脖子上苍老的皮肤松弛得如一块废旧的空口袋,软塌塌垂荡在那里。

庄珩有眼力见,递过一个软枕让老爷子靠在那里。心下想的却是若颜端这次在老爷子面前露了脸,今后定会好好报答自己吧。

当然除了那一样,自己也不图他别的。

温润汤汁托着芙蓉状鱼泥,江鲜锁着春日气息。老侯爷就自己儿子手中试了一口,艰难咀嚼两下。好在这落雨观花无刺无骨、入口即化。

片刻过后,老爷子忽地眉头紧锁,满脸松动的皱纹都在用力。双唇紧抿,嘴角微微抽搐,脸颊由内而外,明显胀出红晕来。

肉眼可见的……痛苦?!

这是怎么了!满屋子人慌张起来。

“难道下了毒?”有人小声嘀咕。

庄侯瞪了那人一眼,面上镇定,可老父亲如此光景,他心里也慌:“将那送菜人拿来问话!快!”

满地子侄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站起来的机会,忙起身向外,乱哄哄就要跟着去拿人!

庄珩则逆着人流,来到庄侯跟前,扯着衣角:“父亲,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庄侯还想说什么,此时他的胳膊一沉,忽然被钳住。

不知什么时候,老爷子竟离开靠枕坐了起来。枯瘦的手缠满青筋,正用力抓在庄侯手腕上,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发抖:“去请……去请进来!”

请?!

庄侯一整个震惊,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自己父亲让素未谋面之人进过内宅。此时竟要在榻上见一个无名小厨,还用了“请”字!

颜端被好生“请”进来的时候,身后缀了几位精壮护院。

毕竟是内宅,且线下状况不明,小心些总没错。颜端心下明白,并未介怀这种“监视”。

护院们监视颜端的时候,颜端早“打量”过他们:虽不能三招之内全部击毙,想近自己身,也是不可能。

颜端摩挲着指腹,诺大一个侯府,守卫竟如此不堪一击。庄府的风吹草动在他眸底扫过,颜端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或许是自己的功力……

不待颜端对自己功力层次划出一个定位,他已被带至一个阔朗房室。抬脚跨进门槛,绕过一架雕花落地屏风,迎面榻上卧着位迟暮老者。

围簇一旁的众人,见有人进来,都将目光投射过来。疑惑、敌视、好奇,眼神意味不一。上次见到的侯府小世子也在其中,目光尤其出跳,只是带着说不清的黏糊。

颜端带来的落雨观花,老爷子已经吃了小半盏,他从碟盏中抬眼看了眼立在人群中的年轻人。

“……这是你做的?”

声音虚弱,但还是能听说语气中的满足和惊喜。

“是。”颜端遥遥施礼,“尘端食肆颜端,请老侯爷安。”

老爷子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刚要说什么,不料先咳起来。身边人忙围上来,又是递水,又是捶背,如临大敌。

半日,病榻上的人缓过一丝力气,努力抬起手指向颜端,喉结在松垮皮肤下突兀地滚了两下,将想说的话斟酌了再三:

“你是……墨家人?”

墨家?颜端站在原地,迎着满室探究的目光,摩挲指腹的动作顿住了。

管他墨家还是朱家,他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给过他如此明确的线索。他不愿说谎,虽说失礼,还是选择缄口不语并没有回答。

发问之人看出了这份迟疑,以为是不便当众开口,抖着枯瘦的手,示意众人退出去。

庄侯不敢逆了老父亲的意,让众人并护院们都离开,正欲跪坐在榻侧进参汤,却听老父亲说:“你也出去!”

刚在侯在房内之人,陆陆续续推至院中,包括一府之主。大家面面相觑,当然除了干等,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小半个时辰后,颜端从老侯爷房间出来。

他抬眼望了望被规整庭院框得四四方方的天。夕阳染红天际的痕迹,还残存着,只是颜色淡了许多。再过半刻,最后一丝光亮,也将隐到那山后。

是夜,庄府老侯爷在儿孙环绕下,安详闭上了看遍世间繁华与落败的双目。

经此事,淇州的食肆酒楼的格局,改写了。

尘端食肆,成了那一笔剑出奇招的亮色。

即便待客之道还是一如既往冷冰冰,每日到食肆看热闹的人仍如过江之鲫。能让老侯爷临终拱手言谢的,能有几人!

而食客们追捧的,自是那道落雨观花。

颜端素喜冷清,以防食肆变成失序的菜场,加了条新规:每日十桌,凭订帖入店。当然订帖给谁不给谁,颜端说了算。

但最让颜端费神的,并不是店中暴涨的人气。他再次翻开那半册食谱。

老侯爷提到的御厨墨家还有那场血案,颜端都有所耳闻。不过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中,颜端断定自己并不是墨氏子弟。

非本门族亲,为何墨家的传家菜谱,会在自己身上?莫非自己与那场灭门案有关?

颜端回忆起那日侯府的护卫配置。一般刺客,二门都难进。而对他颜端而言,登堂入室则如囊中探物。

侯府尚且如此,一个小小御厨之家又岂在话下?

颜端起身踱至窗前。树枝已经开始抽叶了,青嫩叶片装点着渐渐丰腴的树冠,经阳光一打,透出明暗不一的光斑。就像颜端心中明明灭灭的念头。

原以为就要摸到事实的真相,一伸手,握住的不过是浮影。

他又翻了两页菜谱。五年来,每一页沾染多少血点他都一清二楚。可又能怎样,他连一个“墨”字都没读出来。

不过自己胸口这剜心一刀,又该如何解释?墨家哪来的高手能险些取走自己性命?若有…墨家也不至于被夷为平地。

或许方向错了,这根本不是墨家的菜谱?

颜端蜷起食指,按了按眉心。真相也许还隔着重重雾障,也许已经送达眼前。他有些心神不宁。

种种迹象指名,这就是当年墨家的菜谱。颜端不想接受自己为了这半册旧纸张,灭了墨家满门。

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不是件容易事。

就算冷僻如颜端,他对自己的此前过往,还是期待着能有一丝暖色。

当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待。这种不常出现的无力感,他不喜欢。

“咚咚咚”这时房门响了,将颜端从越理越乱的心绪中抽出来。

小厮照例来送预约定帖的名录。

宣纸展开,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姓甚名谁,几时用餐。

颜端接过来,一一往下扫:“这是跟着庄侯府的小厮?”

话说半截的习惯,真是惹人嫌。小厮踮着脚朝名录上看了眼。

“是。想必是那位小世子也想试试,又不好以自己的身份来,所以挂了下人的名号。”

小厮正等着颜端点头,好将庄府的顶帖记上。却听身旁的这位掌事人说:“老侯爷已经试过了,庄府再来人,直接划掉便是。”

那小厮一整个凝滞。

开门做生意,往外赶客已经说不过去了,怎么还专挑硬茬踢!咱这小门小店的,能得罪得起谁?何况那可是庄府世子啊!

小厮掂量着如何劝开口两句,身旁人又开了口,像是问他,又像自言自语:

“……墨同尘?”

小厮靠近跟着也往那名录上又看了一眼:“对,是有个叫墨同尘的。说是刚到淇州,听闻这落雨观花,便想着来试试。”

“刚到淇州?……从哪里来淇州?”

小厮摇摇头。

“人,可还在?”

颜端抬手推开窗棂,目光投出去,似在楼下往来如织的行人中寻找。

奇了,掌事人整日一副冰鱼脸,从不过问客人。今日怎么……这么反常:“这墨同尘本人没来,来的是个小厮,已经走了大半日了。”

木雕窗棂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一根细刺,扎入颜端指腹。

他从木质方胜纹上收回手:“给这位墨同尘预留一个明日的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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